也曾關起門來,穿上新買的高跟鞋,在地板上「硬走」,不信它永遠捨我而去。剛走上三五步,便疼得廢然頹坐。無情的枉費心機。
如是者兩年之久。
那天傍晚,滿室蒸騰著六月的悶熱。巷子裡出奇的靜。每日此時賣麻糬的嗒嗒嗒敲出聲也沉默。一陣輕風吹起白色窗帘的舊痕斑玟,呼打做響,宛如飛來一隻始祖鳥,將攫吶我入洪荒,這才感覺腹中轆轆,正如洪荒。
出門找餐館,才知今天是端午節,大家團聚了午飯,還要團聚晚餐。全休息了。
經過小公園旁數株「胭脂花」,上百朵的小紅喇叭花,張口結舌地注視我,「怎麼一個人過節啊!」這種花全世界都長得一樣,其不識相也一樣,總在你淒涼無侶時,出現眼前。
端午,媽用粽子味的手,嘩啦啦撩起蒲艾水,給我洗臉。抹擦一面銅鏡般繞著圈兒說:「丫頭,你越長越白,一年都不會長癬!」現,不是那樣的端午!
掛上葫蘆香包,繫上五彩絲線,用粉紅的指甲花瓣加蒜搗爛,染上本就粉紅色的指甲。現,不是那樣的端午!
是獨自一人找飯吃的端午!
平日燈火通明的大街暗了。
平日擁塞的大街空了。
一片透著暗綠的粽葉,無牽無掛地從我腳下沙沙而過,探戈著穿越馬路,停在對面的公車站,左顧右盼,等駛入時光隧道的班車?茫茫然的端午!
模糊中聽見一女童的嬉戲聲,陽光舖滿的院子,高粱編成柵欄旁,手提一縷絲線栓著的「嘉慶通寶」,踢著唱著:「一根線兒,踢兩半兒,打花鼓兒,繞花線兒,裡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也聽見那女童讀書聲:「浩浩乎平沙無垠,迴不見人……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日,此古戰場也,往往鬼哭,天陰則鬥。」
什麼是古?什麼是戰場?鬼吠是什麼聲音?
日月交替中,那女童卻不知不覺早已投入戰場,打了半個世紀的糊塗帳,只落得孤單又孤寂。
只有一家高級餐館亮著燈。他們不是賣便當的。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開門處,一夥勾肩搭背的爛醉男女走出,剩出裡面空空。
「幾位?」
居然,我愣在當場,紅暈紅上我的臉。一生中回答過多少複雜的問題,卻從未回答過如此簡單的問題。原來向人公開宣稱自己的孤獨,是我的生命中最難闖過的一關!
我不能不吃飯,我不能退卻。於是,蘊育十來年的勇氣之果,適時爆裂。
「一位!」聲音大得把自己嚇了一跳。
字典上最難學的兩個字原來在這裡!我說出來了。
懷抱一身輕鬆,靠窗坐下。燈光輝煌處外望。孤獨的街燈下,古端午在縮小、淡出。
不會想以前,不會想與伴侶同度的端午,更不會想萬里外的兒女此時在想父母嗎?
從從容容。面對當前。攏攏頭髮,輕呼女侍,叫了三菜一湯,同他在日。竟然吃了久違了的一頓飽飯。
走出餐廳,夜色已深,忽聞一女與我同行。登登登的腳步何其均勻流暢!是誰?不禮貌的回首,無人。環顧四周,亦無人。此跫音來自自己腳下,卻渾然不知。
喜不自勝,驚不自勝,怎麼可能?身體竟如一舟橫野渡,完全的自由。
不是真的吧。試試看。邁開大步往前走,踏踏踏;慢步走登登登,快步走。是真的!腿不疼腰不痠。是我捨出了「一位」,換來了「雙腳」。
翻天的快樂,可惜無人可訴,無人能懂,無人信以為真。
於是我抱住眼前的一棵管它是什麼樹,認做知己,淚滴紛紛告訴它,我能夠又聽見自己的腳步,就足以原諒十多年的艱苦歲月了。
我知道,此樂不可能永遠為我所有,因孤獨雖敗,老年仍在。但我至少不再絕望。
黑暗中帶著微笑,快快樂樂往回家的路上走。不識相的胭脂花迎我以濕淡的香。
世上沒有真正的孤單。只要有勇氣創造另外的自己為伴。
仰望天邊,那顆孤獨的金星,好似向我慢慢走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