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ei
阿嬤90多歲了,現在的她常常忘記很多事情。偶爾靜靜坐著,哼起我不懂的、語調曲折的日文歌,一個人陶醉地唱著。我笑問,妳在唱什麼呀?她總驕傲地回應我,以前的她很會唱歌,大家都愛聽她唱歌。
我想起了以前的阿嬤,跟她記得的那個不太一樣。那時的她從不唱歌,她只罵人。
記憶中,阿嬤總穿著一套整齊套裝,犀利幹練地做著家事。也許是重男輕女,抑或跟媽媽相處不融洽,長得跟媽媽很像的我,總被她用犀利的言語辱罵。
我依稀記得那些難聽的話語,「女孩沒用」、「生得跟妳媽一個樣子的死查某鬼仔」,而最傷人的,大概就是「雜種」了,然後就會看見媽媽衝向前,跟阿嬤一陣對罵。在那麼小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總是感覺害怕,對阿嬤保持著一點距離,不逾矩的、安全不受傷的距離。
那段距離愈拉愈長,長到我幾乎都忘記了她的面孔。我曾嘗試靠近,卻總是一次又一次被不友善地推開。於是長大後,我只能帶著模糊的記憶離開家鄉,拉開了十幾年的距離。
與阿嬤真正接近,是在她確診失智後的那年冬天。我看著那張被照顧得圓潤而紅撲撲的臉,脖子上圍著毛毛的圍巾,像是孩子一樣衝著我笑。
我對著那張笑臉愣住了,膽怯地鼓起勇氣,捧著她的臉捏捏。阿嬤皺著眉說,你的手好冰,我緊張地放開手,像章魚一樣,不知所措地在她面前滑稽地甩著手。阿嬤笑得開懷,她說:「我這個三八孫。」像是得到食物獎賞的狗狗一樣,我珍惜地搋著她的笑聲,賣力地搖著屁股表演。我覺得好幸福。
阿嬤唱完歌了,我說,幫你按摩腳好嗎?她笑說,當然好啊。其實,我很喜歡幫阿嬤按摩的過程,我可以感覺到她看著我,不須交談,我可以更真誠地與她相處。我從沒有想過,在最後的這些年,可以跟這個老人這麼和平、自在地相處。
我拱起阿嬤的背,在她耳邊說,幫你捏捏手好嗎?她突然轉頭過來,看著我的眼睛:「乎你麻煩啊捏。」一瞬間,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我看見那真誠的愛,它填補了我曾被毫無道理奪走的童年。我輕輕摸著阿嬤的臉,笑著說,哪裡會啊。
我想,生命總是公平的,它回饋了我那些曾經以為失去的。這些最可貴的日子裡,童年那個無辜的孩子,跟這一個白髮的孩子,走散了這麼久,終於碰面了。她們用笑容交換愛,那是她們僅剩的,也是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