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品沁

我們之間永然不存在相遇太早或過晚的問題，你每一次的出現都是恰好。或者說那些原本滯阻你向我走來的，都會自動騰出空缺，心悅誠服讓位。

我亦保留永世唯一的超能力，能接收天外稍來給我的訊號，辨析你，所在方位，遺留與我的記號。

(一)回家

走在一個沒有你的城市，那種根深柢固來自於尚處我年幼時節即揮之不去的孤寂，與一直以來有種投錯胎似與家庭、社會乃至人際之間強烈的違和感，正以重力加速度的倍數，漫天向我撲天蓋地席捲而來。

從來不曾把孤寂當成一回事的自己，以為在創作世界裡的自我已經足夠強悍，除了絕對無法堪忍「不自由」之外，幾乎可說已能做到最大程度忍受現實生活中一切磨難、困頓和乖違。

對於那種可以鉅細靡遺，且能滔滔不絕訴說自己童年的人，乃至作家三島由紀夫甚可描述出世第一眼的光景，與第一次灌洗所使用的澡盆和顏色，我皆抱以非常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待。

對於童年，我沒留下多少記憶，彷彿自己是帶著萬般不情願，人生不值來此一遭的心思表情，走錯出口，憑空降生。

又似不透明的壓克力顏料，不小心傾倒於記憶的局部。

如此無根漂流的感覺，行至近我人生四旬，一直未曾消失過。這與我有沒有成家，有沒有足夠的存款保障、健康的身體、穩定職業；抑或任何約定俗成，關於人生就該如何的概念，彷彿是同一個工廠出品的制式化生涯規格，和有沒有供我擋風遮雨的四方屋宇全都無關。

一位小學時代就相識的友人G，當我從日本回來後過來見我，他對我說：「妳跟人家相反，人家出國是去外地玩，對妳來說是回家。」

在我人生字典裡從來不曾認識「回家」的這個詞。

聽見他這麼說，真的覺得很美。且從與你在日本的那些相片，有許久未曾見過自己如此安定與柔和的表情，確信自己真的「回家」了。

(二)相愛的記號

我們之間有幾個話題是在每次相見必然重複提及的。好比你總喜歡要我猜，過去生會不會其實我是日本人，而你過去生是台灣人，今生剛好倒反過來；來生或許你又成為台灣人，我又做回日本人，說著說著彼此都笑了的這個話題。

我想有件事實是不會變的，即使相隔千重萬重，轉換地域、膚色，訴說各自相異的語言，我們之間永然不存在相遇太早或過晚的問題。你每一次的出現都是恰好。或者說那些原本滯阻你向我走來的，都會自動騰出空缺，心悅誠服讓位。

我亦保留永世唯一的超能力，能接收天外稍來給我的訊號，辨析你，所在的方位，遺留與我的記號。

誠如此世，你自書中向我走來，千鈞一髮的山崩是信號。一本集結當代日本寫真家街拍的書，通本閱畢唯獨對你留下深刻印象。訝然於你竟具有讓街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向你的鏡頭無限敞開，那種既特殊，又是天賜的能力。我看見你身上擁有百萬人之中僅會有一、二，使周遭人等感受到安然與放鬆，一種真正會令我心儀的體質。

臉書加你為友，僅限在彼此的作品按讚。時間經過一年，經歷一場山崩，不知怎麼第一個念頭就是浮現你，歷劫歸來，寫了封新年快樂給你，一起迎接嶄新的新年。密集通信通了兩個月，你說來台北看我，一起拍照快樂。我記得我倆真正面會的初次地點：台北車站東門三。你提早一小時前來到，遠遠就看見你。下意識直覺的第一個反應沒想太多，給你一個大大，毫無保留，彷彿是一個已延宕了足足三世紀，盼望許久的擁抱。

我看見有抹輕輕淺淺的羞澀浮漾在你臉上，又短瞬一秒間消逝，如雨後第一道綻開於陰翳的曙色。

時間於此暫時停止，定格在你我終於相見的現世此刻。

相約見面的這天恰逢是你的生日，家在台北的我卻帶上比你遠道前來還多還重的行李。寒冬冷空氣仍未盡褪的立春時節，與你共撐一把傘，偕同走在二月的雨夜下。

與你前進的每一個步伐，皆當有我不顧一切，與你私奔，即使豁去性命。只要我們在一起，去哪裡也都無所謂了的那種無畏與決心。

我們的戀情與審美，是傾向古典的，總不免使我有錯覺，時光倒流，一起走在我最愛的大正浪漫時期畫家竹久夢二的美人畫世界。一株楓樹下，地面有許多楓紅零落。一名梳上髮髻，身穿和服美麗女子，獨坐於楓樹下長椅。女子雙手百無聊賴似拄著一把傘，在她身旁可見偌大看似裝裹行李的隨身布包。再走近瞧，女子白皙面容有淺淺的淡粉色紅暈，想必女子亦在等候前來接她的情人，而面赧羞澀吧！

想起與你每一段旅途的行將結束，因暫別在即，我總顯露鬱鬱寡歡之色。你必然叮囑我「忘了時間吧！」而我現在所做的種種努力，無非是不斷深根、栽植於我阿賴耶識，保證來世我亦能夠辨析和記取你的能力。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物理學》論及「時間」，是每一個不同的「現下此刻」所連結而成的一直線。也因萬事萬物含納於「時間」之內，處於不停「運動」狀態的時間，與其說萬物皆在時間裡產生與滅亡，不如說磨滅事物本身的並非時間本身，而是與時間一起發生的運動變化。

而在此屬於我倆悉數片段，刻意跳脫時間先後次序，使之無始，亦無終。

如同我們愛的路徑就似一個圓，走到底還是會相遇。這也是為什麼在如此漫長，數倍於你我能夠在一起的時刻，我猶能感受到你在我身旁，依舊能感覺幸福的原因！

只是來生不要再如此折騰，我們一起當日本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