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思翰
我總是告訴妳我住大樓裡的十三樓。
推著妳到對面的公園晒太陽,妳坐在輪椅上,像達利畫裡那塌軟彎曲的時鐘,時間在妳身上是扭曲的。
妳不記得我是妳兒子,不記得剛嚥下的肉糜,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妳的目光久久呆滯望著地上,彷彿看久了,便會有棵小樹冒出來。我會在妳耳邊細語,訴說我們共譜的母子故事;我會告訴妳我的年少時代如何膩在妳身邊,如何在黑夜醒來看不到妳,便到妳房間號啕。
像講床邊故事般,妳聽到某一段便睡著,口水絲黏滴落,沾溼妳衣襟。但我還是會把故事說完,說我記得小時候喜歡把腳靠在妳肚子上,軟軟的很舒服,而妳只是笑著,愛憐盯著我看;喜歡看妳在廚房忙東忙西,煮出來的東西卻又被我們嫌得一無是處,妳卻嗔笑著吐槽我們「那為什麼你們吃得精光」;喜歡妳在夜晚來我房裡道晚安,祝我一夜好夢,然後將溫潤柔軟的唇印上我的額頭……
說著說著,我會推妳回大樓。十二樓是療養院,妳只會在電梯裡向我攀話,問我叫什麼名字?住幾樓?「有空會去找你。」妳說。十二樓到了,電梯門打開,我把妳送出電梯門口,像在看牙醫的小男孩張口吐出舌頭,舌尖的糖被鑷子夾了出去,妳恍若那顆糖被安養人員接走。此時電梯的透明玻璃門會關上,透過玻璃門目送妳進入療養院玻璃大門,像有兩層平滑的保鮮膜隔開了妳我,希望妳在妳的世界裡,能永遠保鮮。
短短幾秒,妳就進了療養院大門,妳沒有回頭,只用背影目送我;而我,始終以回憶來目送妳。隔著兩道門,我喊:「媽!」卻只覺得自己的法令紋剎那無比深刻,突然感覺自己也已然衰老。
妳會記得我住十三樓嗎?不會。我從沒告訴妳這大樓十二樓就是頂樓,沒有十三樓。我只是想陪妳到門口,在電梯裡目送妳,目送回憶裡的妳。希望妳也會想起,在三十年前的這個時候,妳目送一個小男孩到診所門口,塞了顆糖到他手中,說:「看完牙才能吃喔!」我一直想告訴妳,後來那顆被牙醫用鑷子夾出的糖果,被我用衛生紙包了起來,收在心的口袋中,從沒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