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透明的海在透明的窗外。橫陳的棧道上,繫著一艘艘白色的船。船帆和旗幟無風低垂,天空蔚藍地彷彿不會有夜晚。查爾斯河宛延流經城市來到盡頭,有座我喜歡的白色城堡,佇立於碼頭邊沿,巨大幾何的造型猶如箱盒,環圍是窗,盈光在水上就像燈塔。
向海的這面有長長的廊道。來到波城的當代藝術館。走過四樓展間的人們,總會在彎進長廊之時屏息止步。大片窗透明裡,好廣闊的港口,是另一幅超現實畫。我與妳在沙發上靜待著暮色漸濃,冬日獨自初臨時冷凝的水面,此刻破碎成無盡柔和的眼睛。那時,我為了一支以巴哈《郭德堡變奏曲》編舞的表演尋覓前來,近海的風,凜寒鑽入羽絨大衣,港埠的行道,覆上厚厚的雪,又被鏟成一堆一堆,灰灰髒髒的;穿過一片轉白的草地,插著木枝的雪人是這瑟縮港邊唯有的身影,陽光下,閃爍著雪盲的光。
那日雁鳥成群,迴旋的細足曾畫過水面。劇場散場後,我獃坐在長廊沙發許久,妳正在半個地球外的清晨睡著。再過一周,就到了耶誕。日短、夜長。離去時整城早已沒入黑暗,路樹枝枒纏繞的燈串亮起,像小小燭焰浮晃。
我們轉過最後的展間,鄰隔放映廳傳來節奏強烈的音響,我對妳說,我們進去看看吧。
黑盒子裡,屏幕投映上光影,拼貼的片段剪輯自新聞影像、好萊塢電影、監視器畫面、Youtube,但見馬丁.路德的身影浮現、歐巴馬的臉、麥可.傑可森,浮現家庭錄像帶或白人塗黑臉的滑稽歌舞,其中充斥著族群歧視暴力的對待,更多卻是黑人充滿力量的音樂和舞蹈,搭配肯伊.威斯特歌曲反覆頌唱的一句「We on an ultralight beam/This is a God dream……」美國藝術家阿圖.傑法(Arthur Jafa)為呈現黑人受迫的生存處境,於2016年創作這件《愛是信息、信息是死》影像作品,播完了,留下黑暗的房間和我們。我輕聲對妳說想再看一次、又看一次、再一次。
這些日子我總也反覆聽著Childish Gambino的〈This Is America〉,在他蘊含象徵和隱喻的歌詞中,常想起社區街路門牆上張貼的標語:Black Lives Matter。時而竟也想及手邊寫著的論文,和小說中那黑色的翅膀覆蓋的島。
我們沿著當代藝術館臨海的一側緩緩離開,斜傾的台階上,坐著都是等待夕陽的人。時光大把大把地揮霍。有個小女孩,在母親的面前,跳著新學的舞,一遍一遍翻著側手翻,笑著。我們沒有等到日落時分,就走進臨海盤旋的風裡。在沿途的漢堡店,簡單吃過晚餐。再沿著海港大道的陸橋,慢慢散步返回城中。
在橋上,我忍不住往海的方向再度回望。這是離開波城的最後幾天,這是我想帶妳造訪的最後一處地方。整個六月,像漫長的告別;月中,妳終於越過半個地球來到身邊,每一天,都是永恆的一天。夜空的顏色漸漸混濁了,遠遠的,窗面裡的燈光,是否會暈黃如指引的燈塔?黑暗裡的音樂仍迴轉歌唱嗎?港口是否仍靜候著前來與離去的人?在盡頭,海水能否將一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