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令
茶館對新進的員工教育很明確,只有一句:「優雅從容而有效率。」眼不亂瞄,心不亂飄,氣定神閑,覺知當下,完全假不來,前輩只消一眼,就掂量出我這人斤兩幾多重。
面對茶館每個前輩的氣質都渾然天成的古典美,我只能利用上班外的時間,勤加練習在木頭地板上行走,不發出過度笨重拖曳的步伐聲響,在款款擺擺的長裙底下,蓮步輕移。
「妳那叫走路?難看死了!」前輩厲聲道,「我走一次給妳看!」我只有屏息欣賞前輩的霸氣與優雅、自在與流暢並存,兩步就風生水起:一股內在堅定的強大氣場。
服務茶客之外的零碎時間,還要負責茶壺清潔保養的養壺工作。
每支至少都二十年以上的老壺,色澤曖曖含光、圓潤飽滿,不像新壺毫不收斂、過度刺目的銳利死亮。養壺時像幫老人擦澡,用沸水將壺煮過燙乾,再趁熱用專用抹布,包覆壺身,仔細摩擦,把茶的汁液像上色般,慢慢擦進按進壺身。
耗時沉澱自己,在耐心與老物的相處過程中,感覺時間的幽遠與自身的渺小,珍惜眼前所接觸的一切。沒想到當初只是進入一個文化產業,卻因此改變所有日常生活的習性,不論行走、說話、吃飯、笑、坐立,甚至連睡夢中,都還端正地躺著呼吸。不敢說脫胎換骨,直到有客人開玩笑地問是否喝甘露而不食人間煙火,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已變得多麼仙體空靈。
「想學好泡茶,先學會待人接物。」前輩總將這句掛在嘴邊。再多的形式訓練,最後都只為了回歸到茶本身。當我歷經長時間磨練,終於有天進入茶的學習。
從喝茶開始練起,還不能用言語精確形容,就先記住味道,喝多喝久,漸漸有自己的飲茶紀錄在腦海,慢慢試著提出來跟前輩討論。
往後每天的工作都由喝茶開啟,由喝茶結束。白天先來一壺早茶,不只為了醒腦,更是打開所有五感覺知的召喚儀式。後隨即上工,進入忙碌的服務節奏,一路到晚上關店打烊,再來一泡晚茶收束心緒,將今日的感受沉澱作結。
「最近在家有練習泡茶嗎?」前輩不時會來一句抽問。即便茶館工作上手,仍然在服務客人之外,不斷被檢視泡茶的狀態是否穩定,到最後,根本已經無關是否在工作,而會整個人沉浸在自我要求的原則,主動檢視自己生活中對大小事項的反應與情緒。讓「優雅從容而有效率」像是從內到外,自然生長出來的感覺。
最近,茶館來了一位新進員工,我像是看著很久以前剛進來的自己。前輩嚷著要泡茶待客,招呼新人上桌,我主動起身去燒水。
一邊熟練聽水聲變化程度,判斷泉水的沸騰狀態,一邊回憶自己初來時狂放不羈的天真。水滾回神,我把熱水提去茶桌旁放妥。
「妳來泡。」前輩說,那幾乎就是隨機抽考。明擺著要我背負茶館的顏面,試我臨場反應。我應聲坐上主泡之位,知道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為了泡好一杯茶而做的一切努力,都使我有絕對資格坐在這裡,全心全意地感謝並注入茶湯,分享給他人,我深深感激如此緣分。
「茶啊,其實就跟人一樣。」前輩曾如此說,「妳怎麼對待茶,就可以看出妳怎麼對待人。」這段話我一直謹記在心,深吸一口氣,專注提起陶壺,溫柔注水入壺,茶葉打旋如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