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點滴刻意緩慢我的躁急，急診室夜晚無盡延長。匣門開啟，傷患陸續進來，連帶的親情與怨仇跟著湧入。目光頻移，點滴逐地成形將落未落，瑩瑩閃光中彷聞救護車警鈴再響，呼吸中止、倉皇急救……靜夜診間揚起一陣慌亂腳步
九點過後診所大多關門，此時不適合就醫，不舒服的感覺確實存在，只好前去醫院掛急診。
路上車流仍大，剛出門或將返家的車燈熒亮，紅綠燈號誌少了幾分躁急。夜氛如水，大小車漫漫泅泳，一路上我心仍然遲疑，不確定該走這一趟。H面色凝重，不知前方將遇著什麼樣風暴！
偌大院區如寧靜湖泊，車靠路邊泊停，醫療大樓褪去刺亮的玻璃反光，如日落後的山嶺，兀自挺立復以天橋與周邊相通連。救護車棲停院前，警燈未轉看似平靜，斜後方的急診標示則極搶眼。下車後我揹起提袋，腳步輕盈向前。H見我一派輕鬆，不好說出的疑惑含在嘴邊。啊，或許戶外清風讓人感覺舒暢，而我白天真有好幾回喘不過氣，呼吸似將中止。我不斷說服自己，病痛如浪，孰知眼前潮浪旋將平息或將引起軒然大波？何時須得求援，什麼情況為緊急？如何則是庸人自擾？悠閒步履讓此行帶有些荒謬，而激流前沖，腳步已然踩出不好抽回。
急診室如戰地救援中心，敞闊空間裡擠滿人，輪椅、推床，神情痛苦、煩悶或懊喪……眼前景象讓人眼花撩亂。該從哪裡進入流程，如何向人訴說我為何前來？
茫然依循病症找尋去處。
「哪裡不舒服？」護理人員問話簡短。
「我胸悶！」
「多久了？」
「兩星期！」
「為什麼沒去看醫生？」她怒目看著電腦，不待我回答，血壓器便緊纏住我臂膀，上頭數字顯示一四七，高過我的經驗值，渾身不覺跟著顫抖起來。
「之前有過心臟病史嗎？」
我趕忙搖頭，像做錯事的孩子。
「先照心電圖！」我被指令前往另一區，無床可躺，直坐著上衣被撩起，貼紙倉促黏覆便告結束。心電圖一條條於方格紙上震盪起伏，護士簡短的指令又再傳響。緊接著安排照了胸部X光，衣服穿穿脫脫，從此室往那房，自這頭廊道被帶到他方。四圍盡皆患者，牆邊擠有病床，似快轉的戰爭片，滿目皆傷，穿越其中不敢多看，怕貿然見著旁人的難堪。
踩開另一扇自動門，進入開放式的診療中心，抬頭只見ABCDE等分站標示，病患如流水接連湧入，醫療人員如水車上的承接木桶，速將淙淙水流引往合適去處。
緊湊氛圍不容些許耽擱，未坐穩便趕忙陳述病情。醫師口罩蒙去半張臉，仍聽得出他極年輕。
「呼吸怎樣不順？」
「很悶，很喘！」緊張讓人詞窮，無法有進一步形容。
醫師看了心電圖：「妳的心電圖實在太漂亮了，很OK！」清朗語氣聽來似帶嘲諷，結果雖好卻讓人有些尷尬，我急忙解釋：「可是我真的不舒服！」
口罩裡藏著竊笑：「我知道妳真的不舒服，妳有冷汗直流？有心絞痛嗎？」
我搖頭，感覺氣弱！
「胸悶患者有三成是因心理作用，妳最近有壓力過大嗎？」
「沒──沒有！」「喔，可能是上回檢測出可能罹患黃……狼瘡……」唉！一緊張連病稱都說不清楚！
「紅斑性狼瘡！」醫生幫忙說明。愈聽愈覺那聲音有些熟悉，似哪位熟人或曾教過的學生？
「有可能是用藥造成的副作用嗎？」
醫生查看用藥覺得應該不會！
「還是病已入侵心臟！」我努力找尋著力點。
H不動聲色，顯然認定又是我悲觀多疑，雖盼被他說中，心理卻有不服。唉，此題無解，幸虧醫生年輕卻胸有成竹：「沒關係，我們會幫妳治療！」
血液一管管被抽出。前臂刺連上針管掛上點滴，便被請至廊間等候，快節奏瞬間緩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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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條沙發靠著走廊牆壁，如河流兩邊延伸的堤岸，一人一根鐵管隨身，生理石鹽水含融藥劑輸送體內。抬頭見那滴液自針孔滲出，蓄勢多時才往下墜，緩慢得要將人窒息！身體遭到綑綁，心情跟著被束縛，與H各有無奈。
紅塵滾滾，命運如流被推向前，護理人員一次次站出來對著走廊大聲唱名，是刻意拉大嗓門還是被迴廊增強，叫聲聽來特別響亮。
點滴仍緩，時間如靜止般，是否整晚皆須耗在這裡！
一個個名字陸續被叫喚，感覺隨時就將喊到我，心情時時提吊著。
「某某某，某某人的家屬在嗎？」叫聲自這頭流轉到那頭，自那頭聲聲喚回仍無人回應，護士於是光火罵道：「人家花錢請妳來看護，為什麼跑不見人！」憤怒之情鞭笞院裡諸多令人不平的景象──危急病人無人照料、重要文件無人簽填、後續無人接手、領回……聲波衝擊，無人掌舵之船隨波搖晃，旋將擱淺或被激流沖毀……廊間一陣欷歔靜默，我向H坐近些，不再覺得厭煩！
激越嗓音再次對著廊間嘶喊，家屬向前，纏掛點滴的患者孱弱坐在位上，一旁少年裹著棉被，護士指引他去作斷層掃描，母親幫拿被子跟在後頭。高挑的醫生走出，向一婦人解說她的白血球數太低，必須安排療程。婦人面色蒼白凝重，陪同先生平靜記下日期。
嘹亮呼聲又起，推床、輪椅或點滴架絡繹於途，走廊成了喧鬧之河，後船湧入，前船有的擱淺有的航往漫漫海上……
滴液微亮，我腕上接連的輸液不見進展。
近門邊那醉漢不停呻吟，護士一次次將他伸出床外的手臂拉回，大聲問他：「恁厝佇叨位？」
「你連佇叨位閣毋知？……厝內閣有啥人？」
酒氣含糊，一身髒汙縮在床沿，護士如對洞穴嚷喊，泥坑一逕冒出土泡。
癱躺、坐椅、讓人攙扶，一艘艘擱淺船隻由人牽拉，不確定還能續航多久？
點滴刻意緩慢我的躁急，急診室夜晚無盡延長。匣門開啟，傷患陸續進來，連帶的親情與怨仇跟著湧入。目光頻移，點滴逐地成形將落未落，瑩瑩閃光中彷聞救護車警鈴再響，呼吸中止、倉皇急救，鮮血於衣上凝成暗赭色，靜夜診間揚起一陣慌亂腳步，隨後聲聲殺伐緊跟著。黑道尋仇，病患與家屬縮藏角落，裡外戰場相連一起……點滴下墜，一幕幕衝突情節接連著進來，慘叫、呻吟……一波拔起音高旋被後來之聲給逐去。啊！點滴太緩，夜氛一次次被拉緊復疲憊弛放，安慰夾雜著抱怨，嘈雜凝止無聲。眼前如默劇般持續，握拳、抖顫及攙扶化成輕重線條堆疊一起。
檢視手機，指尖如槳滑動螢幕，一則則養生資訊被推開，河流向前，囤積心中的愁怨被沖散。將手機交予H請他為我留影，沉思，不看鏡頭，連著點滴架，繼續等待。船帆過擠無從疏散，被抽出的血液和眾人並列檢驗台。
突然之間我的名字被大聲叫出，我自座椅倉皇站起。一位口罩醫生前來向我解釋檢驗結果：檢查一切正常，血脂、紅、白血球皆無異狀。他建議我到心臟科作進一步檢查並已替我預約好門診，如覺不舒服可先服他開的藥。
「妳可以回去了。」
啊，就這樣嗎？頓時腦中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期待的是什麼？低頭見臂內的血已回流進輸管，護士趕忙將我手上的針管拆下，徒留一長條血在架上。
離開醫院時夜已深濃，救護車不見了。行過馬路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H牽起我的手，我心似又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