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雅莉
無意中看到一則故事：有個人死後到天上去，天神請他坐下來看自己的一生，時光機器像電影般放映他在人間的種種經歷，忽然畫面停格──停格在他每一次他逃避的事件上。例如他懂事後的第一次惹父母生氣卻不願道歉；讀高中時愛上一位女孩卻不敢表達；為人父時卻又常怯於表達對孩子的關愛等等遺憾的事。獨自面對世間又常猶豫不決，他始終沒有力量去面對人生的難題，也不知一生雜沓顛簸庸碌究竟得到了什麼？他遺忘投生人間是來學習勇敢愛人與被愛的功課。他獲得名位、權利、金錢的同時，卻也失去生命中的愛、希望和勇氣。生命天秤該如何衡量他這一生的成敗得失？這讓他在回顧時心中不知所以。漫漫一生終於播畢，天神告訴他：「你缺乏愛與勇氣去面對你的人生，你修習的人生功課不及格，很抱歉我們要請你重回人世間，把愛與勇氣學會後，再回天堂來。」於是他又重回人間，重新學習，在關鍵時刻扭轉了習性的輪迴。
看完了這個故事，我反觀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常常犯了退縮不前的毛病。
我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沒有勇氣讓生活有大變動，沒有勇氣挑戰未知的世界，更不用說隻身旅行進行探險了。
我沒有勇氣向心愛的人示愛，就怕明白說出來最後變成難堪與羞恥。
我天生不愛與人爭辯，因為深怕一辯適足以顯示自己的口拙辭窮。
我也常沒勇氣承認錯，深怕一認錯，就顯示出自己低人一等。
我擔心許多事，顧慮許多事，年歲漸長，我果然成為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對於許多事物總是那麼抗拒與保守。我放棄自己的夢想，甚至放棄自己最需要的改變、創新與進步。
我的人生似乎漸漸的在不變的日常生活中貧乏庸碌，不知不覺，童年過去了，青年過去了，我走向中年。人生似乎日益變得更保守固持，我離開年少時不顧一切去追求的心境已漸行漸遠了。這時，我想起年輕時讀過韋莊一曲「十足有勇」的情詞〈思帝鄉〉：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一個人如果對愛情無勇，那麼終生對其他事情都會無勇。從一個人對愛情的態度可以推及到對其他事情上看。即使是一首平凡小詞，寫出遊春姑娘心中的渴望，也因為抒情主角的勇氣，讓這首小詞有著不平凡的感動力量。賀裳《皺水軒詞筌》云：「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這首詞正是以「決絕語」取勝，是決絕語和熱烈情的有機契合，是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姑娘在勁直真切的抒懷中表現出對春天的追尋嚮往。
春日，是個生命活力萌生的季節，正是春天讓心中的欲望更為熾烈。春日之燦爛讓人滿心歡喜，春花之爭豔讓人眼睛放光，春鳥之競啼讓人悅耳舒暢。春光來臨，萬物重現生機，也復甦了人的情感，懷著對萬紫千紅的欣愉和喜悅之情，人們要尋找宇宙中最美好珍貴的東西。一個「遊」，不僅是行止上的出外遊走，同時內心也被這樣美好的春日情境引發出熾熱情懷而欲尋找、索求一分最美好的事物。
杏花是春的使者，「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魏夫人〈菩薩蠻〉），與一般春花不同的是，杏花有時就像一位野性的少女，不堪閨中寂寞，一心想探視外面的世界，而且總顯得那麼急不可待——「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宋代詩人葉紹翁，踏青遊園，「小扣柴扉久不開」，未免感到遺憾。不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抬眼之際，「一枝紅杏出牆來」，一枝紅杏探頭牆外帶給人無限的喜悅！
在韋莊這首詞裡標舉的花便是充滿了生命力的杏花。原本萬紫千紅還只是在遊春姑娘的身體之外，但是當那紛紛飛揚的杏花如雨，落著女孩一頭都是的時候，那種撩撥的力量是如此貼近了人。不管是否因為這杏花之「杏」和幸福之「幸」因為諧音的關係而讓她激動不已，至少陽光下滿身、滿地、滿天空的花瓣就讓她陶醉其中浮想聯翩而情不自禁了。
我們的生活之中是否能與類似「杏花吹滿頭」的情境相遇？我們常常空有雅興，只是為生活所累，無緣感受那「杏花吹滿頭」的愜意與美妙。不過，只要沿著那條開花的小徑，走進詞人心中的春天，就一定會領略到那春日的盛景，感受杏花開落的神韻。
情思萌動的姑娘在奼紫嫣紅的春天走出閨房往外尋覓的是什麼呢？難道只是春陽、春花和春鳥嗎？當然不會只有這些。不管太陽的光芒有多耀眼，群鳥的歌喉有多動聽，杏花的舞姿有多迷人，都只是一種外在情境的引動觸發，真正讓她那美目顧盼時散發出流光溢彩是人。所以，她一下子就瞄上了她真正想要追求的目標：「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是個男子，而且是個年輕男子。「誰家年少」，既指身型的年輕力壯，也指心靈上的朝氣蓬勃。唯其年輕，所以才英姿勃勃，瀟灑倜儻；唯其年輕，所以才事有可為，前程遠大。李商隱〈春遊〉詩說「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這就是後世姑娘為什麼都要夢想「白馬王子」而不是「白馬國王」的原因。僅僅是「年少」的男子還不夠，還必須有獨特的魅力，韋莊為這位男子安排「美」的內涵是什麼？「足風流」，既指威儀上的出類拔萃，也指智慧上的罕有其匹。
就因為姑娘有選擇的明辨，確立了這個「年少足風流」的對象不只是儀表的超凡脫俗，也富有個性魅力，具有創新的精神，於是便不顧一切地道出了她真誠迫切的期待：「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願意把自己的一生全部交付給他。這口氣是那麼斬釘截鐵，堅定真誠，勁道十足。還不知「陌上」的美男子是「誰家年少」，就想「嫁與」、而且是「一生休」！這分冒險的勇氣是令我歎為觀止的。甚至還抱定「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決心，氣壓鬚眉。
這裡完全沒有愛情戰場上的種種張望與試探，沒有眉來眼去、欲擒故縱，她就這麼莽撞地、沒有瞻前顧後、氣勢如虹地衝了出來，而且預先承擔了一切後果。姑娘展現了一種「擇善而固執」的意志，有著一分「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專注與深摯，似乎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的愛情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