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台中公園下行，騎單車經過三民路，抵達民權路交會口時，我的疏離感指數往往會拉升。如果能快速通過，往往不想停留，但我愈是這樣，好像愈容易在十字路口遇到紅燈。

停下來時，便不自覺地回頭。瞧著，一排二層樓店家，日治時期可能就興建的木造老屋。木框窗欞和欄干繼續保留，淺綠色的雨淋板層次也依舊明顯。每回瞥見這個畫面，世界常是停格，時間擱淺在光復後不久。我也習慣掃瞄一回，看看門窗幾乎都閉鎖的店家，除了滿吉洗衣店猶亮著燈火。

白畫時，洗衣店裡總有三四人忙著燙熨衣褲，或者收掛衣物。老舊木造屋空間的背景色澤，讓店裡彷彿十九世紀工業啟蒙時的工廠，正在努力推動這個世界的活絡。或許是他們愈忙碌，我愈覺得哀愁和不捨。畢竟整個老台中舊城區的繁華不再，他們再如何辛勤，都是最後的華麗光影。

洗衣店是我同學的老家。在裡面忙碌進出的都是他們家兄弟，他也在裡面。每每中午或黃昏時，他才會出來休息，坐在騎樓下的三輛摩托車上，翻看報紙。四十多年來，或許他是台中看報紙最認真的人。印象中，只要望見他在休息，好像都在翻看報紙。從第一版翻到最後一頁的偏僻之角。

他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高中畢業後就讀逢甲大學，繼續在自家經營的洗衣店工作，一輩子全給了台中。不管世界如何運轉，他都守在那裡，熟悉這古老的傳統行業。他的父母仍然住在二樓，偶爾穿著端莊，站在門口歇息，不只讓孩子承傳了家業，彷彿也給予這種閱報習慣的養成。高中時代補習回家，我若是經過，黃昏時仰望他家，經常看到同學在二樓鵝黃的燈光下看書。

高中時，同學就坐我隔壁，畢業多年，我卻未過去打招呼，繼續保持遠距離的觀看。為什麼刻意不見面，大概是覺得該聊的，或閒談的，不脫現在某個人如何，又或者哪些地方改變。老城無新事，好的風物不會太多，感傷的卻可能不少，因而乾脆不敘舊。近在咫尺卻遠遠地眺望，或許是最完滿的狀態。

直到十多年前，父親中風躺入台中醫院，多次經過對街。我才走過去跟他問好。而那時，我們都已年過半百。我好奇著，市政府都搬到七期，整條街店家幾乎收攤了，為何他們家還繼續堅持在這兒，彷彿在為台中撐起最一盞燈。

我同學跟兩位兄弟非常孝順，直接承襲父母創辨的洗衣店，合力工作至今。他們都已結婚，住在大里等地，只把老家當作辨公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去，非常好奇六十年來，洗衣店到底以什麼樣的形式支撐。

同學當然大歎今不如昔，以前緊鄰市府，乃上班活絡之地，飯店、餐館、理髮和酒家等等商舖，密集地散布周遭。過往有這些上班族的來去，洗衣店的生意自是強強滾。後來因應時代變遷，添購了好多新式設備，但時代要往前也只能勉強支撐。在一間老舊的木屋裡，過去老舊的乾洗設備也沒什麼存留。九二一地震時，木造屋有些傾斜，因而增加了鋼梁補強，多撐了近二十年。我同學看盡了繁華歲月到落沒，細數得出這些轉變，哪兒有什麼店面，曾經發生什麼，都如數家珍。

我問同學接下來這一排木造街屋怎麼辨，等待都更好像是唯一的機會，但想到都更需要的龐大費用，同學又無奈地歎了口氣，看來事情困難重重，大家也不知道接下該如何，就好像這間洗衣店還能撐多久，兄弟們也不知道，只能相互扶持，只清楚下一代都不會接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