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詩人獨尊「詩」，罷黜其他文類。英美詩人指出，相對於散文是語言的最佳組合，詩是最佳文字的最佳組合，尤其英美學者強調短篇小說文字「近於詩」，他更加篤信「詩是最精緻的藝術」，始於喜悅，終於智慧，堪稱文化精品。

詩人年輕時，即以〈對比〉詩成名。「墳墓是靜態的波浪，淚是融化的心。」、「怒海是沸騰的黑山，青山是雨洗過的良心」、「淚是愛的火藥，灰是燒盡的相思」，三組短詩帶來「奇葩」美譽。他縱橫詩壇，攻城掠地，無往不利，家裡擺滿大大小小的獎座，直至升格為「評審」才停止。接著他意氣風發，文思泉湧，一躍為「兩棲動物」新銳，左手寫詩，右手寫論文，相輔相成，攻入大學殿堂，成為獨領風騷的青年學者，也成為莘莘子衿的偶像。

站在紅樓講台，他教授「現代詩習作」、「當代詩選」、「現代詩史」、「新詩的理論與實務」、「古典與現代」。他以「密度、速度、深度」三個標準，評點一首詩意象、韻律、主旨，口沫橫飛，滔滔不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論及自己詩篇，獨闢蹊徑，愈來愈覺得「前修未密，後出轉精」。相對前賢大老只有「最深的感性」，自己是「最深的感性來自最深的知性」；左腦與右腦開弓，形象與抽象連袂，必能青藍冰水，成為新詩史難以超越的里程碑，日後必定在文學史上留名，成為鏗鏘發燙的名字，舉足輕重，不可撼動。

他趾高氣昂對台下一雙雙清亮的眼睛道：「我這首詩故意用奇特意象，很難懂，足以讓幾百年後的讀者、評論家花腦筋，來挖掘其中深刻內蘊」、「我這首詩又新又好，戛然獨造，難出其右；真是棒棒棒，連三棒！直逼盛唐李白、杜甫，可以和詩仙、詩聖並駕齊驅。」同事笑他說：「癢要自己抓，好要別人誇。自誇讚，臭鴨蛋！」他不以為意，人不輕狂枉詩人，過度謙虛便是虛偽，自己詩集一本一本出，妙思天成，詩心萬彩，來日必為頭帶桂冠的重要詩人、榮登偉大詩人。

一個重要詩人、偉大的詩人，除了筆燦蓮花外，更是舌燦蓮花。幾年下來，他成為詩壇學界名嘴，各小學、中學、大學，甚至海外華人社區，爭相邀約。他來者不拒，輪轉天下。尤其各個圖書館是天才的集散地、詩人的花園，有鑑於「詩在人在，遍地開花」，他凡至各地演講，必致贈該圖書館一本親筆簽名詩集，讓自己粉絲代代相傳，不斷擴大，有口皆碑，蔚為風景。

當他迷於自己文學史上的定位，無心關注環保生態，大自然倫理，全球暖化終至臨界點，冰帽融解，海平面上升，海水急速淹沒地球，一夕間陸地下沉，濁浪排陸地，屍橫遍野，他倖存漂至孤島。島上水資源匱乏，滿目瘡痍一片廢墟。獨自站在太平洋岸邊，他乍見圖書館飄流出書籍：論文、畫冊、漫畫，以及自己捐贈的詩集，飄在海面，緩緩擱淺在石堆縫隙，他真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百般算計用心，原來抵不過生態浩劫，逝者如斯，付諸流水。高山上的湖水，是地球表面的一滴淚；如今裸露湖底的窟窿，是沒有眼珠的盲瞳，茫然望向荒蕪的天空。

孤島夜間，他撿拾曬乾論文、畫冊、漫畫，一頁頁撕下點火，添加木枝取暖。寂寂無人角隅，只有與遙遠星光相伴。半夢半醒之間，他記得在黃土上，對岸詩人告知：「一生洗三次澡：出生、結婚、死時。」他直笑：「太誇張了，我家門前有小河，一天就洗三次澡。」對方淡淡撇撇嘴一笑：「要愛惜啊！好日子過了頭，壞日子就臨頭。」十年後，傳唱兒歌：「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已變成「我家門前有泥河，後面土石流」……

次日，烈陽當空，詩人虛脫無力靠在樹蔭岩石畔，抿著乾裂嘴唇，注視自己詩集《飛鳥與魚》、《天空與逃亡》、《玫瑰與槍》，直覺當年笑電影《明天過後》太杞人憂天，簡直把明天的烏雲拉來遮住今天的陽光，如今都到眼前來。人類屬於地球，地球不屬於人類，一切私心如夢幻泡影，一切狂妄如露亦如電；他用彌留前僅剩的力氣，在地上寫下一行詩：

人最後看到的一滴水，是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