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咖,腳,角色,這詞語落在人們生活裡如此自然而不可考:A、B、C咖、好咖、壞咖、玩咖、球咖、漫咖、怪咖,社會咖……網路字典的解釋很專業:加上形容詞指代的一類人。那我極力推薦一種──基本咖。
它等於同一陣線、朋友、夥伴又不全然,它和主體一體呈現,卻不是焦點,它是完成者,有時是助成者,它不見得取決成敗,但存在著溫度與分量。
那兄弟姐妹有等於基本咖嗎?我常聽到有高齡爸媽作壽日,兒女是湊不齊的,也聽過去處理小三的時候,姐妹三、四人同仇敵愾的氣勢有多火旺。
我只有兩個弟弟,一直不真懂有姐妹的滋味。倒是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明明別人家姐妹先後來和你說了彼此的壞話,下一刻她們又聯合起來不跟你好了。當她們衣鞋一式,花傘一色走過你面前,回首睇一下你的時候,你總會有一種微妙到話語追不上的感覺,那感覺比孤單縹緲空靈,不如說是,喔知道了,有些人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擁有無論如何都有人站在你身旁的那種感覺。
長大後多多少少聽過兄弟姐妹如何撕破臉的事,文字裡的剖析揭露更不容情,白先勇《遊園驚夢》裡直接下的是「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張愛玲筆下白流蘇、顧曼楨的命運,則都和姐妹之間的算計和被算計有關。
我一直不真懂有姐妹的滋味所以也不真懂沒姐妹的滋味,不過,腦海中始終記得一篇文章,關於姐妹。
她妹妹很小就送給隔壁村殷實的人家。而無論住哪個村,到了讀國中的時候,所有人都得沿同一條鐵道走到學校,國三的她,知道那個和她常一左一右、前後走著的,從不曾互看一眼、說過一句話的沉默的國一女孩,是妹妹,也知道妹妹知道她。大學一年級那年暑假,她在土地公廟大榕樹下乘涼閱讀的午後,已就讀高中的妹妹遠遠騎腳踏車尋了來,對她說了一下午課業的各種壓力、同儕間的排擠孤立,妹妹的短髮飄在耳後,叉指交握的手搓動著不安,頭一直半低著,話絮絮沒停,「妹妹真的很不快樂呢」,她心想。臨別她記得她對妹妹說「別想那麼多,隨時來找我」,抬眼剛好看到落日又紅又圓的倚在村邊一排黃槐樹上,妹妹點點頭騎車走遠了,她看著那穿過染金田園沒到天邊黑點似的身影,直到只剩夕光。妹妹回去不久就自殺了。
許多年後,姐姐寫下這篇唯一一次姐妹晤面的文章。而我心中滿滿都是妹妹。脆弱純潔心靈,承不住鬱結難解瀕臨碎裂崩坍的前一刻,天地間求助無門或根本無能力求援的時刻,她想到的是──姐姐。即便從無交集。
姐妹,是這樣的吧,或者我該說,故事裡妹妹孤絕時唯一的可信賴,於時光推湧長長世事的迢遞裡,終而演化成為我對「姐妹」認知上的超現實投影。如果我將「基本咖」三字去世間性絕對美幻化,我想,那妹妹的情感在某一時空的剎那,就是在尋找心中的「基本咖」。
這些年,有些以我為主體的文學活動,主辦單位提供的所有規畫流程之外,總有幾個人,活動當天他們一定充人頭,通常也都得早些到,活動中他們就在那很不注意聽的看頭又看尾,活動後我在為讀者簽書,他們就在那煮咖啡、唱民歌、收書錢,活動正式結束,他們就在那收器具排桌椅。
是朋友沒錯,但友情的形式可以很多元,兩肋插刀的、默默關心的、中肯真誠的、協力共事的……但朋友不一定每次都要來捧你的場子,不一定要走成凡你就一定掛著我的模式,不一定要如此面、如此明樁,如此理所當然。
不必多說什麼,就是事情來了就上的簡潔爽利。那一年,我常要從台中遠遠去到烏來福山部落,探望病重而在那孤單生活的親人,基本咖也陪著我輾轉換車,或者親自開車載著我沿山崎嶇而上,我帶著生日蛋糕去,也因有她們在一旁拍手大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而稀釋去一路隨我迤邐而來的埋很深的悲酸淒涼。
八月底我的新散文集要問世,基本咖每人買十本送人不說,新書發表會地點目前共計:南竿、北竿、台中、台北、彰化,預計還有台南、高雄……去天涯去海角都一樣,場面冷暖也都無所謂,因為我有基本咖。
掌握不到它的流變沿革,也整理不出邏輯理則,真的很難為「基本咖」下明確的定義,拋扔去給時光大化吧,宇宙星辰浮凸起一幅圖樣,我覷眼看去,雲天裡出現二字竟是因緣,那,就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