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是的,就是這裡了。」 她說。
「這是花朵的住所。」阿貞緊握我的手,向著花的方向沉思。
停停走走。一段路之後,她又說:「這味道是粉紅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粉紅色就是這個味道。」
她深呼吸,好像空氣裡有著色彩。「這是回憶的味道。有一年春夏之間,我曾經聞到粉紅色,一直想著,想著許久。」
珀斯(Perth),我們飛了很久,到達西澳的首府珀斯。
「我聽見野花綻放的聲音。」她說:「每朵花都歡呼起來。有些花朵說著我們的到來。」
許多年前,我在旅程中認識阿貞。
我從未聽見野花低語的聲音,她聽見了,一路轉述著她的聽聞,告訴我珀斯的味道。
她和來自印度洋的微風細語,說著風中的訊息。「每種花香都有它的記憶。每一縷風都有它的故事。」阿貞說。
經過湖泊時,她說:「林木深處有眼睛探看著我們,是湖泊和樹林裡的精靈。」樹林背後有湖。湖水翠綠。好像是藍色又似乎閃著綠光。
太陽照射在樹葉與湖水之間。阿貞仰首,迎著穿過樹葉的光。「湖水清澈,像冰一般晶瑩透明。」一會兒,她望向窗外,輕聲說。她看得比我還細,似乎湖水就在面前。
「珀斯,太美了。」阿貞再一次說。
一日,我們坐著四輪驅動車到沙漠滑沙。進入沙漠時,阿貞說:「現在只有兩個顏色和我們在一起,藍色的天空看著我們,淡黃色的沙漠在微笑。」我們先爬到沙丘頂上,再滑下來。滑沙,像小時候溜滑梯,我們像孩子一樣玩耍、歡笑。
另一日,我們在河邊散步,黑天鵝游過。她說:「這是移動的味道。像我一樣,慢慢移動。」
她向黑天鵝說:「相見恨晚。」黑天鵝似乎聽懂了,游來游去,再三回到阿貞站的地方,好像捨不得離開。「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向著湖水,她吟誦唐朝駱賓王的〈詠鵝〉。
鵝再度回首,可能是聽見她朗誦的唐詩。
像個孩子,雖然她已三十多歲了,但是,純真的心,讓這趟異鄉之旅處處有著另一種詩情畫意。
素眛平生。我是在旅行團認識阿貞的。
她出生時就失明,但是,她「看見」更多。她學得一技之長,在按摩工作之外,存下旅費,不斷千里跋涉,不斷旅行。我們到珀斯之前,她早就想著遠方的花朵,想著那些花在風中的姿態。尋尋覓覓,終於在珀斯和她心中想念已久的花兒相逢。
阿貞打開了我的視野,風景有著另一種新意,世界以另一種風采向我行來。
西澳之旅後,我們還曾多次旅行,一起搭火車到桃園,一起搭飛機到澎湖,也在台北相聚。
在桃園搭火車時,她說要考考我,問我是否會唱一首和火車有關的歌?還沒等我回答,她就唱了起來:「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越過高山,飛過小溪,不知走了幾百里。快到家裡,快到家裡,爸媽見了真歡喜。」
在澎湖看海時,她說:「海浪擁抱我。浪花高興得跳起舞來了。我終於來到你的家鄉。像你筆下那麼美好。遠方海上,有船經過,船上有人向我們招手。海底有魚游向我們。」她向海揮手、微笑,同時描述她的心中所見。
海風吹來。我只見到海、船,和我們倆。她看得更遠更豐富。
她說,幫客人按摩時,大都是安靜的。有時客人想說話,就和她說兩句。「每個人都是一幅山水地圖。」她說。
她喜歡聽收音機。對於各個廣播電台的主持人、受訪者,瞭若指掌。多年前我曾到幾個節目談旅行和寫作,她聽到了,找時間撥電話來,和我分享她的看法。
有一次,她在收音機裡聽見我工作的公司可能有異動,急著打電話問我是否受到影響?接下來還有工作嗎?會不會少了收入,餓肚子?
我以為她是在黑暗中透視。她笑著說:「我的心、我的眼睛有自己的窗,有自己的世界,清明澄透。」
那個世界孤寂嗎?她笑了起來,大聲的笑說:「那是一個沙漠與海洋共存的世界,我有時在沙漠滑沙,有時在海洋行船。出入自由。每次想起我們一起旅行過的珀斯,屋子裡都是回憶的香氣。」
是的。回憶的香氣滿心。珀斯似乎就在眼前。多年前,我和十多位殘障朋友到澳洲柏斯旅行。有朋友拄枴杖,有些朋友坐輪椅,有些旅者盲眼。大家相互扶持,再加上每個地方都有人幫忙,旅行不但平安順利,而且開展出更寬廣的生命地圖,我們彼此開啟心窗,玩得十分歡喜。
上飛機、搭車時,珀斯的青年朋友幫忙大家上下車。許多地方有無障礙空間的設計,讓大家如履平地。拄著雙枴杖的朋友說,他的旅行總是慢慢的,急不來。「本來就要緩慢,這樣才能看見風景。」身旁拄單枴杖的旅者說:「我和我的麗琪旅行都是慢慢走。」麗琪是他的枴杖名字。
有個晚上,到了旅舍之後,坐輪椅的玉蘭提議去跳舞。於是,我們六人相約跳舞去。音樂聲響起,大家在舞池裡手舞足蹈,身旁是世界各地的旅者,各有舞步,相互微笑。
「真是美好的夜晚,我們在珀斯共舞。像野花一樣迎風搖曳。」阿貞說。
是的,不會跳舞的我,依著這句話,像風中的花朵擺動起來。從此,我愛上舞蹈,不必拘泥舞步,肢體隨著音符飛舞,像花像樹像風一樣。
珀斯是我生命旅行的破曉,阿貞和她的朋友們開展了我的另一扇門,彼時,不安和痛苦正在穿過我。
今天,我在象山附近的公園散步,陽光豔麗。遠遠看見兩個身影,從捷運站出來,好像是珀斯之旅時,我和阿貞一起共舞的朋友。於是,高興得迎上前去。走近才發現誤看了。我解釋著,說起珀斯之旅。駕著電動輪椅車的他們笑著說,聽起來珀斯很美,下次也要旅行去看看。他們談笑著,往象山另一端行去。
然後,我聽見山附近的野花唱歌,第一次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