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朋友告訴我，最近她跟風買了一罐老牌平價洗髮乳，因為它的氣味聞起來就像Jo Malone的「英國梨與小蒼蘭」香水，有種殊途同歸的快樂，因此用得極狠。我想，便宜未必沒有好貨，又或者，便宜的西貝貨卻能營造真實的愉悅，那也算是一種高貴了。關於那罐調得維妙維肖的洗髮乳……香氣本是縹緲之物，現在又帶了虛擬的質地，或許就連逸散時的分子也有模仿的姿態，教人愈發捉摸不定，這是多麼值得憧憬的隱匿與消失。

天氣漸漸好轉以後，我開始覺得自己的厚重，於是上髮廊打薄頭髮。這些長長的頭髮，跟了我整個冬天，像是一件熟悉的毛衣，「它曾經陪你走過幾條街，它曾經陪你喝了好幾杯，冰的咖啡，陪你遠走高飛，拍照留念」，已經有點令人依賴。然而，春天是該好好褪下毛衣了。黑的毛衣白的毛衣，新的毛衣舊的毛衣。冬天我用各種蓬鬆綿密的纖維遮蔽自己，春天這些編織不合時宜了，那就只好讓自己變得更薄更薄，像是不存在，或者隨時可以不存在。如同感冒咳嗽的夜晚，獨自待在廚房幫一顆梨子開刀：削皮，去頂，剜心，餵藥一般填補一點剔透澄黃的冰糖，然後送入電鍋緩緩地蒸。梨子住進開了暖氣的病房，香汗淋漓，一口一口服完冰糖，那些甜與營養滲透果肉，藏起來了，於是令它成為另一種藥方——這是多麼值得憧憬的隱匿與消失。

我坐在髮廊的鏡子前，看見溼潤的頭髮一綹一綹別起來，俐落的平板梳與打薄剪刀一步一步走下來，嘁嘁嚓嚓嘁嘁嚓嚓，恍若許多秒針移動的聲響疊合在一塊兒，嘁嘁嚓嚓嘁嘁嚓嚓，從冬天邁向春天。然而打薄不是什麼大刀闊斧的工程，只是細細小小的修整，沒法兒真把誰修得不見人影，我想我到底無法自這光鮮亮麗的世界順利隱匿與消失。社會的探照燈找來找去，罩在頭頂成了春日的豔陽，教人不得不走出戶外給出一個自己的造型。時裝雜誌裡的日本模特兒，三三兩兩並肩站在一起：她穿一件黑白條紋露肩七分袖棉衫，竹簍包，緋紅麂皮圓柱高跟鞋在踝後繫出大蝴蝶結；她穿一件藏青海軍領白襯衫，抽鬚丹寧迷你窄裙，泡泡襪下紅白格子布面包頭高跟拖鞋；她穿一件鼠灰平口螺紋針織衣，細肩帶蕾絲鑲邊黑色連身裙，鉚釘綁帶正紅低跟瑪莉珍鞋。這些標緻人，踩著迥異的紅鞋，躍然紙上，含笑示範如何活得旖旎。

世人紛紛趕赴春日的派對，教我措手不及，只好闔上那樣明媚的書頁，不聞且不問。剪下來的頭髮噴上脖子，帶來劣質毛衣的扎刺，使我想起某件陪我度過寒流與冷雨的黑色毛衣，總把肌膚摩挲得發癢發紅，彷彿過敏了一樣，穿著時心裡不禁生出微微的排斥。現在毛衣與頭髮都要收起來了，倒又有點教人懷念。貼近的時候嫌煩，直到分離才願意留戀，因為太過日常太過自然，就不知道安全外邊的險境。這是換季的重蹈覆轍，也是人生裡輪迴的錯。但是錯的都已經錯了，剪的也已經剪了，我只能繼續把生活打薄一點，減輕一點，作為哀悼之後的亡羊補牢。（那些留下來的綿羊，也許能再製出溫暖的毛衣，讓我在冬天放心當個厚重的人，可是不被察覺。）伸手順一順剪好吹好的頭髮，我該為自己失去的重量而歡喜。

付帳離開之際，匆匆瞥見那一地落髮。雖說不過是打薄而已，卻也刪節了不少，絲絲鬚鬚的，宛若無數散漫蜷曲的秒針，來自達利名畫〈時光靜止〉裡面那些癱軟不支的鐘表。這是時間走過宇宙洪荒，走過四季十二宮，走得太累太累了，終於再也無法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