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素美
童年,我是怎樣離開故鄉彰化的,印象悽悽冷冷,天空陰沉沉的。阿公阿嬤寒著臉,在大舅的堅持下,久居在外的爸爸,毅然帶著病弱的媽媽離開了這個大宅院,搬到苗栗的宿舍。
我是難過的,大人的恩怨我一無所知,但就是捨不得。捨不得親人,捨不得養在後院的大笨鵝,我不在,誰摘野菜餵牠吃?捨不得趴在大廳前,一有陌生人前來就狂吠的「哈利」,誰來吼幾聲制止牠?
我捨不得井邊那棵蓮霧樹,哥、姐多帥,摘了蓮霧就從樹上往井裡丟,再用吊桶撈起,就算洗淨了。更捨不得那棵我拜過多少次的釋迦樹,小叔說了,要吃甜熟的釋迦就要拜。
沒有人知道我想哭,因為我不敢掉淚,計程車緩緩發動了,我回頭想跟堂妹說再見,三合院空盪盪的,兩扇紅色大鐵門,冷峻地把屋後高聳的竹林推遠推遠……
不知過了多少空白時日,突然接到外公去世的噩耗,爸媽帶著我趕回彰化奔喪。爸爸騎著摩托車,我夾在中間,騎了好久好久,我昏昏沉沉的,只覺得屁股好痛,爸爸為什麼不坐車?
辦完了喪禮,爸爸媽媽回到阿公家整理行李,準備北上。一樣灰沉沉的午後,爸媽跨上摩托車,我也……我的手卻被阿嬤拉住,爸爸發動車,飛也似的疾馳,阿嬤緊緊拉住我,我眼睜睜,來不及喊,車子就消逝在紅門外。我號啕大哭,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爸媽丟下我?為什麼阿嬤要拉住我?
回到屋裡,看到爸爸換下的一件長褲,我抽噎的向阿嬤抱怨:「要走,也不知道把褲子洗洗再走!」
從此,我跟三嬸朝夕相處,三叔還在當兵,三嬸長得美,她常幫我裁製漂亮的洋裝,還帶我到北斗鎮上逛。阿公訂了養樂多讓我喝,還買一截一截的免削鉛筆給我,要我以後好好念書當「判官」。阿嬤常常只帶我一個到姨婆、姑姑家吃「切操」的。只有「雷公」二叔說話最大聲,但是我不怕,因為我跟堂妹最好。
我忘了到底有多想爸爸媽媽?他們多久回來看我一次?我的日子算快樂吧?只有一次牙痛,痛到我要死了,家裡只阿祖在,阿祖年紀大了,他也莫法度。我跑到神明廳向眾神拜拜,祈求牙齒不要痛了,後來哭累了,在地上睡著了。
日後,我在阿公阿嬤和爸媽「兩家」間,又分分合合了幾次。直到最後才戲劇性地「定居」在父母身邊,享受爸媽加倍的愛。
每逢寒暑假,我就會興奮的帶著獎狀回彰化陪阿公阿嬤。阿公總會得意的把獎狀貼在客廳的牆壁上,愈貼愈多,像壁紙似地(一學期三次月考,考完就發),那是精熟漢文的阿公的滿足與驕傲,因為客人看到必定大大誇讚,阿公要虛榮好幾回了。
假期匆匆結束要北上了,我的心就沉沉地,那幾天,院子旁的果樹,後院的竹林,一棵棵垂頭喪氣的,平常過動的雞呀鵝呀,也閒踱著步無精打采的,牠們比我不捨吧!
臨走,阿嬤會備上一大包水煮蛋和一小包鹽,怕我們在車上餓著。阿嬤不忘殷切叮嚀我幾句,我總是低著頭,不敢正視她滿布皺紋的臉,因為淚已撲簌撲簌的流,我放心不下阿公阿嬤啊!
上了火車,八卦山大佛漸漸模糊,窗外飛逝的景物,一頁頁疾厲地翻扯我的心,我的淚仍滾滾地落。媽媽剝了顆蛋給我,慢慢咬著,和著淚,不沾鹽,那滋味一輩子難忘。
童年遠逝,親人凋零離散,故鄉只在舊夢魂縈裡纏綿。從來我不怪爸媽,不怨阿公阿嬤,獨留彰化時,親人給了我充分的愛,只是呀,從此我見不得生離場面,一定淚潸潸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