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往昔的阿兵哥太可憐，沒飯吃，沒文化，穿草鞋，抓蝨子……沒一樣好事享有，只有壞事臨頭。偏偏還要頂著國仇家恨的大帽子，拋頭顱灑熱血，曝屍日頭下亦無人搭理。縱然福大命大活了下來，混到最後，孑然一身，身後蕭條，還得背負著莫須有的罵名……

難怪，好男不當兵是古來明訓。

如今，降生到台灣寶島的好男子們，幾乎都是啣著金湯匙來的。一到兵役年齡，不當個幾個月或幾周的少爺兵，就要影響出入境以及戶籍、健保等諸多現實問題，只好乖乖就範，如禮行儀；反正此刻軍中豢養小鮮肉的政策擺得堂堂正正，不能讓他們頭暈、憂鬱、肚子疼……更有那些插著腰，對著部隊虎視眈眈的家人們監控著，當兵既有酬勞，還有放不完的假，多好哇！

我這年齡的老男子，看到上一代當兵的糗模樣不說，也感受到他們離鄉背井，骨肉離散的悲慘狀況，心理上，對於當兵是有幾分畏懼的。偏偏政府盡全力的抬高軍人的社會地位，強調軍人在前線外島、台灣各地駐軍防禦，抵抗共軍隨時打過來的危險，才一點一滴地換來了人民安居樂業，豐衣足食的好日子。除此之外，上成功嶺接受暑訓寒訓，居然也成就了好男子背後的那道光暈，只要誰家的父母上成功嶺去參加兒子的懇親會，就會是家族莫大的顯榮，那絕對是光宗耀祖的呀！

雖說是大專兵較一般大頭兵受到重視的年代，我的當兵歷程倒是一點都沒有走過捷徑，扣掉成功嶺的訓練，一年十個月的兵役期，少一天都不行。

當兵的前奏曲是抽籤。

那天，我單刀赴會，走進潭子戲院，已擠滿了好男子與家長們。每抽出一人，就換來全場的一陣嘆息（好籤被抽走了）與驚喜的掌聲（下下籤也被抽走了）。輪到我時，我心中打鼓，不知在場的同梯者，會報給我何種反應？當麥克風傳來「海軍陸戰隊」五個字時，我這一生，至今不曾擁有過的喝采與口哨聲，像是鮮花萬朵，自天空緩緩撒下；裊裊仙樂則在耳邊大奏，外加鐘鼓齊鳴……

屏東龍潭的一個月新兵訓練，正值炎炎七月，把人熱到七竅生煙，水泥地上升起的熱氣，真的讓我見到海市蜃樓似的，老看見冰棒在冰庫裡向我招手；我多希望乾脆熱暈過去，可以被抬進醫護站，有美麗的護士照顧，有可口的冰水解渴，可是，就是暈不過去啊。短袖的草綠軍服，濕了乾，乾了濕，軍服上留下的白色鹽跡，橫一條，豎一道，比值星官的彩帶還要刺眼。令人痛心疾首的是，一個颱風都不來！

終於下部隊了。籤是長官代抽的（肯定有黑箱作業，可是我們那年頭不時興有民意代表來關切這一套），我出運了，抽到左營司令部邊上的團部連，沒有蛙人操，沒有急行軍，我只要把連上的步槍與手榴彈管好，別讓它們離家出走就沒事。才一個月吧，我在龍潭練就的小鮮肉標準公狗腰，就立刻被一圈肥油替代；日子簡直太好過了。

連長對我不錯，老芋仔的輔導長更是我的吉星，派我參加演講比賽（不負使命，一定拿第一），讓我當伙委（長官吃得眉飛色舞，立刻賺來榮譽假），自行車給我騎（溜到司令部的戲院看電影）……我在得意之餘，忘記災星永遠跟在吉星後面。

輔導長退役後，來了一位專修班畢業的年輕人，年紀與我相仿。新任輔導長大概先做了功課，存心要先來個下馬威，就先選中了我，開始找我麻煩。有個周末，連長休假，他值班，跑到軍械室來整我，我不服，大聲回應，他立刻下令，要送我去關禁閉，我瘋了，當場抗命，堅決不出軍械室一步。這下事情鬧大了，驚動了團部，立刻派出長官來查詢。

我很幸運，逃過一劫，最終雷聲大，沒見雨點，我相信，連長是護著我的。退伍的前一晚，連長請喝酒，他才透露，輔導長將我的安全資料評得一無是處不說，很可能還會讓我在日後吃大虧，因此，連長私下要政戰士修掉了。我當場冒了一身冷汗，原來部隊跟社會一樣，也可以藏汙納垢，讓人防不勝防。

長了見識的我，平安退伍了，但心頭卻因此烙上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八○年代，為了等候出國的護照，我熬了一年有餘，就是拿不到；我當時不禁懷疑，難道輔導長又找人在我的個資作文章了？哈哈！

時至今日，有一個夢境反覆出現，我都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還是不時的讓我在夢裡大聲怒吼。那個場景基本上相同，就是我的同梯都順利退伍了，我卻被留在部隊裡，眼睜睜的看著較我晚入伍的同儕都退了，我卻怎麼都拿不到退伍令，徒然在部隊裡數著怎麼都吃不完的饅頭。最後，我也都是在盛怒下氣醒，有時候連牙齒都咬得痠麻無力。

有一陣，前後退伍的同儕定期有聚會，談過去憶往事，許多當時不愉快的事件，都被懷舊念故的浪潮沖洗掉；能夠緬懷過去同時擁有過的人生體驗，彷彿都成了千金難換的珍寶，存在心底，永不腐朽。

是故，惡夢歸惡夢，那或許是自己不夠成熟的一段成長印記；老在夢中出現，說明了自己個性上的缺失，至今都尚未校正妥當。看來，是得再尋尋舊日袍澤，好好聚聚，將我們那個好男要當兵的流金歲月，趁機溫故知新一下，以防他日失智，想要再潛入腦海挖掘，說不定都已如石頭般的堅硬沉重，終究是搬不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