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寂然
遙遠天邊的高原上,有一個地方,顛簸崎嶇,不分晝夜,還要趕盡十多天的險路,才能到達。
為什麼要不辭艱苦去那裡?
只因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喇嘛廟,可以讓我閉關。
那時,住在廟子裡,遠方總有一個人或幾件事,讓我思念,念念不已。這樣閉關好久,又過節了,是藏曆新年,白天很熱鬧,晚上卻仍是不停的狗吠與缺氧,讓人很難入睡,看著小土窗外的大月亮,空寂的心彷彿要掙脫沉重的肉身,撲騰欲飛,飛回我的家鄉親人身邊。
迷糊中,我聽見了「一個聲音」,忽而說在耳畔,忽又迴響在心間:
「學佛年久,但你還如此執迷身心,斷不了人世間那無常的愛欲,什麼時候你才能走上清淨禪悅的覺悟之路呢?」
我自知慧根太淺,本質上就是凡俗之人,但又覺得自己此生定會勘破塵緣見道解脫,因此才會奔走流離自困絕地,但「這一個聲音」,不管是幻覺、潛意識或什麼護法神啟,我不能認同。
早年看《聖經》,裡面有這樣的一段故事:耶穌的母親和兄弟來尋他,耶穌卻當著眾人之面,不認前來尋他的母兄,只認自己的門徒是親。當然,對這個段子可以有很多層次很多闡釋,但我對這樣的絕情之舉,卻很本然地反感。
我清楚知道,雖然佛教也是把人間親情視為煩惱一種,但煩惱卻絕不是佛法覺悟的真正障礙:釋迦牟尼先是棄家出走,然後棄絕親情隱居叢林,最後才成佛;但成佛後的他仍飛舉升天,為母說法,而對妻兒,也用超越的智慧與慈悲,吐露了最深的濃情。
在日本,曾有位偉大的女禪師,名叫慧春。慧春很年輕就出家了,當時,日本還沒有專給比丘尼住的庵堂,她只好和二十名和尚一起,在一位禪師座下閉關習禪。
慧春生得非常漂亮,雖然剃除頭髮,穿上素色法衣,但並未非減損她的美,反而使她的姿容更顯得脫俗。一起學禪的和尚,因此有好幾位暗戀著她,其中一人還寫了情書給她,要求一次私下約會。慧春收到情書之後,未動聲色。
第二天,禪師上堂說法,開示禪要。說罷後,慧春起立,對寫信給她的和尚說:「如果你真的像信裡寫的那樣愛我,現在就過來擁抱我吧!」
這個禪的故事很讓人心醉,它表達了一種當下承擔的精神。學禪的人對於開悟固然必須承許,但對於生命,是不是也該有相同的承擔,且這種承擔又因禪的修習而更加的如真如實呢?
對於一個禪者,修行不是分別割裂的劃界或者依靠想像力的編織,而是開放明朗地面對此時此刻的平常生活,每一個心念、每一個生活動作,都可以攤開在陽光下自然如它本來的光亮明朗。
慧春讓人驚悚的「公開的擁抱」,其實正是「坦然的愛」與「平常的心」,比喻的只是一個禪者應該擁有的「光亮、明朗、鬆坦的生活態度」。
想到這裡,心裡重擔放下許多:其實學佛,難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背負沉重的肉身與世間的重擔,依然走在路上,向著光明。
由此可以明白:如果遁入空門,禁絕一切生命的欲念,藉此達到對人生的無動於衷,這樣雖也是修行的一種徵驗,但不算什麼徹悟。
真正的徹悟,是解脫情執而寂靜慈悲,平常生活而超越一切。
因為心裡始終有愛,我面向「那個聲音」,在遙遠天邊的高原上,閉關修念,真心祈願:
在此生,我愛與愛我的人,
都能瀟灑生活樸實念佛,
愛人的同時不貪愛,
戀生的同時不畏死,
在人生的每一個時刻,
都能從容清淨而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