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圖／羅有隆

乘霧上山

櫻花召喚，四輪便搶先飛奔，一路陰霾遮覆，耕田野地偶見灰煙，天空未見清朗。H執意要趕這場花季，我雖慵懶不好掃興，便陪著兼程往赴。

多久未計畫拜訪一座山，忘了如何慎重，連期待的興奮也省略了。一路上心裡仍然嘀嘀嘀咕咕著──花果真盛開了嗎？花訊可靠否？大老遠趕去萬一撲空了呢？一堆問號沿路顛顛倒倒，於雲深處隱隱顯顯。春風零亂，花不可能那樣聽話的呀！

H猛踩油門，長路漸地左彎右轉，傾斜目光便與直挺木棉於天空交會。瞧那黃橙色花蕾一朵朵如雲中之蓮，於天上張吐堅毅信念，細長枝條似拉長曲扭精怪，於高空寫畫各種奇異故事──關於陽光峻嶺如何較勁、霧霧如何相互滲透、星月如何醒悟眾生向上生長……啊，愈往上椅背愈後傾，潛藏的想像便愈活躍。

近五點鐘，灰濛天空多了幾分陰沉，壯闊之山顯出懾人氣勢，路還多遠？憂心剛起，山嵐已橫擋前路，啊，怎會這樣？霧自路邊圍聚過來，輕煙從底下迅速包覆，款款飛起旋成滾滾波濤──迂迴之路不辨左右，張開之眼迷醉了般──路不見了，倉促遇著亂流，愜意變成驚慌！

霧似無聲響馬，冷不防便將我們團團圍住。前車哪去了？寧讓笨重混泥土車擋路，至少它微弱的煞車燈可為我們引路。此刻能見度不及二公尺，但憑亮閃黃燈告知我們在此。

整座山除霧似空了般，前輪沿著黃線慢行，時速二十不能再快！上行猶如登天，下坡似履薄冰，憂心墜落，精神一路提吊緊繃著。嬝嬝煙霧越過山的另一頭，魑魅突然匿藏，天色變亮，路旁房舍映入眼簾，茶行、庭園餐廳沿途設立。前輪加快，落後距離可趕上一些，寬心之際豈料霧又圍攏過來，此行不易，因為霧！

執著花開

霧中迷途，抵達時已過七點。推開車門走出，舉頭但見熒亮星斗滿掛夜空，沿途勞頓煙消雲散！空氣有些涼冽但不覺得冷，旅社門前站有迎賓茶花，櫻花樹有的滿開有的光禿。披上大衣戴上毛帽，山上霧多且受眾星關照，草木靈性綻放，總有其特有姿態。

涼氛環繞，無風與霧，星是晾掛天際的燈火。和H找家餐廳裹腹，期待竹筍、金針，含帶山之野味與氣息。八點多，市集客人並不頂多，臨窗而坐，金鐘花開在身邊。

紅燒豆腐、清炒高麗菜、梅干扣肉，平凡菜色至高地便成佳餚野味。填飽肚子，至車站露台仰望星空，站前有棵紅櫻盛放，H趕忙打上閃光燈拍攝一樹豔燦，雖說白天再照不遲，卻急想知道園內花開幾分！

入夜漸冷，冷霧不妨礙花開，櫻棲霧裡，等著明日相會。

旅社床墊嫌硬，平躺上頭，想像山岩於霧中一分分濡濕……空氣清淨機一夜嘈雜，不看日出亦受干擾，夜有多深霧多濃？園內花兒可得好眠？

醒時不知何時，直覺頭有些暈，待人聲漸多便起來將禦寒衣物穿戴一身。走出室外，昨晚燈下迷濛之景一清二楚。廣場看板顯示目前攝氏十度，體感與預期心理拉鋸，春天是冷熱失調的季節！天亮開，車停滿，各色衣裝漸往公園會集。陽光將出，冷氣盤旋，遮陽帽、背心與大衣，該帶勿帶，H因興奮而忙亂。

入園後沿著木棧道前行，遊客湧入路有些擠，舉頭前望，櫻花樹或生綠葉或苞芽剛吐，不似想像中的繽紛。山櫻紅紫、吉野櫻粉白，H執意此時山上理當一片如織花海，繁盛不如預期，他於是急躁起來。一朵花開一分允諾，天候混亂，花信失去準則，予人一種難言的失落。H腳步愈焦急，似要將整座山一股腦地翻掀開來。

唉！草木各有質性，如何強令其同時開放！寒風吹落最後一片葉，新芽尚未冒出，禿枝既顯氣脈更見風姿，這瞬間美得飽滿。我雙腳仍然不忍加快，多少願求多少渴望美景的眼眸，陽光轉繞風自四面吹拂，群花各有綻放時機，如此想來便得釋懷。

春天號角凌亂，花季化整為零。群芳輪流綻放，先來後到皆可遇見幾許花香幾分顏色，如此豈不更好？誰說只能賞櫻？滿樹木蘭開得更加坦誠，一朵朵豪邁向天，點燃滿樹璀璨。不曾想過山上有此美麗靈魂，粉，白、磚紅花瓣綻開，雪白裡層如蒜，似外星球誇大的場景。此花豐美，彌補櫻花造成的遺憾，一旁還有茶花陪伴，更別提沿途奼紫嫣紅的杜鵑，心勿執著，便不難過。

無法說服H將殘缺視為美好，抬頭看著繁茂與疏落，心知其中自有緣分。

重返故林

霧棲林間，偶爾隨興起飛，視野於是靈動起來。畫眉於枝上跳躍，枝葉愈稀疏姿態便愈越精采。一台台單眼相機守在樹下，深信那鳥還會回返！

我的目光四處流動，跟行雲霧，處處遇著美麗。

山中行未必需要賞花，與林木自有默契。從此階梯下踩，或往上順著迂迴之路漫走，那樹那林自然赴目。

海拔兩千多公尺，群樹為爭陽光而挺拔，此林為天然展場，陳列史書載寫的強取豪奪。嚴重傷口上生出層層青苔，大樹之旁總有後代，三代木堆疊成亙永景觀。

一樹擎天，眾樹成林，蔚成教人寬慰仰望的視野，深褐色自然生透出一些青綠，霧去地上留下幾許濕痕。樹幹枝葉涼溼剛好，階梯上行通往水聲潺潺或鐵軌蜿蜒去處，行於林間，感受寒暖寧靜，年輪慢生，歲月齒輪咬合得細緻穩固。

陽光淺披樹梢，今昔身影於涼蔭當中前後接連，上回似已在那樹旁留影，直挺樹幹於仰望中分歧，陽光自頂上瀉下，光亮被隱約地收藏。二千三百、一千多，八百是年歲的零頭。面對時光，那樹以挺拔之姿。蒼勁綠意含融於空氣，俯仰其間感覺著永恆。前行、回首，似見著靈性穿梭。

陸客浩蕩經過，南北鄉音相互激盪，各色腳印雜沓棧道，黃褐酒紅或葡萄顏色，長短髮式捲湧著大小波浪……神木彰顯小島的驕傲，歷史潮浪狂烈衝擊，山林仍有不屈性靈。

紫藤橫著枯老枝條於架上沉睡，睡過春天，另擇暖喜之日瀉吐。

青綠為底，恣意綻放之花為一起起彩色煙霧，繁茂與清寂交錯。火車汽笛控控轉繞，跫音迴響，似曾相識的時空忽近忽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