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從這島到那島，幾天間歇地飛行與漂流，已難分辨島與岸的區別。雨絲牽連卻也混淆重疊的視野，夏威夷，這浪漫多情的島嶼，我迢迢前來、將留下帶走如何的記憶？

＊毀滅生成的陸地

夜宿臨湖窗邊，夜來雨勢時強時弱，斷續組成一夜睡眠。

開車，到一個沒有雨的地方！高大的樹擎天撐開，瀑布磅礡急落路邊。周圍莽原環繞，蕈狀大樹底下有黃金葛狂妄生長。長排椰樹迎空鑲滾著花邊，火山土肥沃，易怒心田是否較豐富！

之前總以為島是出走的陸地，帶著逃離意氣與悲情。夏威夷，眼前這遙遠島鏈卻因火山活動而形成，意味此刻腳踩之地乃海裡大噴發後的山脈頂端，陸地持續堆高，隨將顛覆毀滅。生命深藏海裡，積藏萬年的情緒隨機爆發，以危險姿態向人宣揚鬱悶，或以熾烈表達深情，行於島上隱隱感覺神靈威怒與創造生機。

夏威夷島（Big Island）黑土上一片泛白草原，稀落灌木殘喘路邊雜以細瘦的蘆葦，枯萎顯現生長的艱難，白草比光禿更讓人覺得蒼涼。乾豆莢掛滿樹，這頭的九重葛似乎心傷憔悴，那頭卻豔麗彩妝，神采飛揚。灰濛天空於島上連成整片，一起起外翻的土壤，無盡期的休耕，車行其間，不曾預期的感懷莫名地攤開──雨水澤潤雪凍生長，眼前的荒涼傳說是因仇怨。燒灼過的視野，美得淒涼！

夜宿海景餐廳，帆船、拖曳傘及奢華遊輪交會出富麗彩色，一些船兒不敢張帆，怕情緒一掀動便將失控。隔天醒來於觀海餐廳享用早餐，心境恬靜幸福。

長條獨木舟於海上留下怡人身影，往火山區的路樹林反而長得茂密，歷史公園（History Park）裡椰林散布白沙灘，海依舊掀動一旁。火山在不遠處，景觀時而荒涼時而綠蔭整片，馬兒食著荒草，大自然生態讓人不懂！

火山岩層層脫開地表外衣，黑沙灘接連湛藍色海，只有浪起才掀起一波波亮光。海龜歡喜沉浮浪中，一身沉重藉著潮浪提舉輕盈，神祕灘頭起湧狂野之浪。砂礪是摔碎的岩石，一顆顆於陽光下晶亮。鷹飛天空，黑沙灘上出沒著大蜈蚣。

細雨灑下，前方馬路熱冒著煙。

雲自地平線上飛騰起來，觀光客四方前來察看大地詭譎多變的容顏。烏雲身影倒映於火山口，似汩汩噴吐出的流動印記。雨如清涼細沙散撒身上，煙是線索，硫磺味諭示著火山氣息。雲雨大膽越過火山庭院，岩漿沿途凝結，似挾帶詛咒的怪獸緩緩步入海裡。四處有立牌警訊地心風暴，想當年曾經一片火紅赤燄。天時晴時雨，薄雲旋即幻化成彩虹，綺想一閃即逝，森嚴當中閃動著繽紛！

前路因想像更顯奇異，似見火爆女神派蕾（Pele）一跺腳便生出新的島嶼。熱點移行，貌美少女及猙獰老婦各說各話，嫉恨劇烈引爆，身軀、靈魂相離異，愛恨不止火山終年不斷噴吐。

融岩一波波滾進海裡，凝為一起起熱浪。火山岩鬱積多層彩色，藏青、磚紅，還有好幾種渾然天成的色澤。風吹雨斜，車窗一次次重覆被清洗，俄而身輕如雪花紛飛。返程不經意遇見一片熱帶莽原，葉脈滲著水滴，如別有天地的水簾洞。再往前，樹形堅實如巨大白菜，造物異主，似到了另一星球。

＊美麗與荒涼並存

自大島東岸到西岸，仙人掌與尖直柏樹交錯生長，枯黃草原散躺一群群黑牛。車輪單調向前，日照一出海上又出現整片水藍。細長棕櫚以直或以左右側彎身姿展現性格，如向極端地形抗議般。樹與人同，無能改變天候命運，不惜生成決絕姿態。

寂寞公路沿著島嶼邊緣延伸，新建社區旁有激烈外翻的火山岩層，粗礪、崩頹似魔鬼傑作，應是惡靈決鬥後的戰場。未思及曾發生的壯烈景象，如何理解欣賞眼前的衰敗荒蕪。

夜棲高樓，風聲盈滿如颱風夜，自窗外望，竟見圓月。薄雲飛過，漫山燈火爬坡，風吹來，七月火山島何以這般清涼！世足決賽於飯店大廳立即轉播，來自世界各地的球迷圍著大螢幕，一聲聲喝采與嘆惋隨球彈跳，啤酒氣味瀰漫屋裡，人聲逐退島上沉寂。

隔天下午至Honokohau港口搭乘遊輪，繞著金奧浩灣（Keauhou Bay）等候落日西沉。雞尾酒盈滿杯裡，紫色蝴蝶蘭往耳邊插，熱情自舞孃臀間搖出。夏威夷人以此熱舞迎賓，歡鬧舞容下包含了歷史追憶、向神靈祈福或對偉大首領的讚頌。咚咚鼓音及烏克麗麗琴弦會集，船艙裡頓時揚滿輕鬆歡笑和友誼。我將印有跳躍海豚的水藍絲巾往身上裹，兩頰酒熱便跟著眾人旋舞起來。手搭前人肩膀，人龍於船艙愈接愈長，金婚銀婚或新婚蜜月，親情友情及一家天倫，船隨浪顛，微醺心情跟著搖搖晃晃。環船之海如湛藍布匹，內灣高樓鱗次櫛比。水藍天空堆疊青紫色雲霓，亮雲中似有爆裂孔洞。船晃搖，酒甜混拌鹹潮氣息自花間滲進喉裡，炙燒肉香燻染整船的幸福感。

提琴拉動笑靨，船外天空逐地轉暗……

＊挑戰長浪的身影

長灘戀海，軟沙向前延伸。Waikiki海灘有著動人彎弧，白天喧譁，入夜細雨伴著清朗月光。近海餐廳前多燃火炬，迷離光影映著夜色，裊裊細訴島上曾經飛揚、盈滿的火爆與煙硝。不遠處之前有地熱噴吐，火氣入天和雲結合，粉塵散撒，骷髏頭又活躍成生命。地心蓄藏熱能，靈性拉扯，天光雲影隨處彩虹，極端險惡境地往往有著意外美好。清晨，夜幕連著陰暗想像被掀開，陽光照出，沙灘上滿是戲水人潮。沙灘椅並列歡迎日光，昂首、覆帽，書本被翻開或蓋著臉閱讀。

最終我明白，這島吸引人的除了綿延的細沙灘，更是那一起起長浪。大海令群浪愈堆愈高，魔力將之擒住自這頭舉往那頭。身披暖陽坐於沙灘，看戲浪之人一次次扶著踏板迎向增厚之浪，浪高興奮，彎低身體試著舉直，突地巨爪倒勾咧成大嘴，便將衝浪者惡狠狠地吞噬。巨浪為立起的漩渦，人如魚般無處逃竄。

不遠處一群青少年排立灘前等候浪來，激越膽怯又相互地鼓譟，年少浮板爭相前衝又陸續潰散。轉頭但見一蒼顏長者抬著浪板行過沙攤，緩將浪板扶進海裡，側身靜默向海慎重祈禱，靈犀感應，中意之浪前來，微駝身軀不急不徐將浮板前推，於浪頭挺站起來，背後散放萬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