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孩子，我們在未來旅途，一定會遇見穿上把所有財富都穿著的人，語氣驕、姿態傲，你莫灰心、勿喪志，記得有人繁華看盡，最後選擇凝看一朵花、一株草。
懷舊與時尚，一個回顧、一個前瞻，但是沒有衝突，像車子，能進也能退。它們還兜一起了，當我問你，「到哪個老街好玩？」你拿手機滑點，給我參考訊息。清明假期，帶你用過午餐，我們拐進社區圖書館，我拿兩份報紙，一份給你，「很少讀紙本報紙吧？」你點頭，表情鮮逗。那不是你第一回翻閱，但一件事情偶一為之，「一」跟「○」，沒有差別了。
「一」與「○」，數位時代的基礎密碼，也像男女基因、亞當和夏娃，族繁不及備載。孩子，你手機裡的「食人蛇」、「憤怒鳥」、「寶可夢」等，遊戲也有遊戲的祖譜，只是沒有承繼，一個新，另一個則要更新。舊事物就不同，它們不會更舊了，像胡同盡頭，只是不需要再往前走，而要推開。二月農曆年間到黃山，接車的司機解釋街道外忽然傳來的歡呼聲、鞭炮聲，「老街熱鬧呢，預估到凌晨，人還不散。」
年節人不散。孩子，遲遲不肯散去的，是人與舊氛圍的連結，像個「熱點」：年輕人拿手機找「熱點」，連網上線，而有更多人，要連結很小的自己。當時的世界都太大了，約好長大好好看它，沒料到世界改裝了，而且蛻了一層皮；還好，鞭炮與歡呼，都還熱。
記得我們到訪過的宜蘭頭城農場嗎？第一次去，搭乘友人車，一年輕人站立大門，彎腰細問訪意，隨即深深一鞠躬，請我們入內。一直記著他的鞠躬。那讓我察覺自己腰桿子總是太硬，學習柔軟不只是姿態，而在心態。農場入口並不起眼，一個鞠躬，卻使它蓬蓽生輝。當時你是五歲、還是七歲？只要微笑、撒嬌並且嘴甜，就能征服外界。長大後，法寶一個一個失效；有人打造不同武器，春風得意，更多人暗行迷惘，無論是哪一種，孩子，終有個歸所，讓一切回到初衷。
初訪農場，看見隨著我的離去，愈發不肯離去的故鄉。風過，相思樹窸窣語細、木麻黃沙沙喧譁，我走進記憶裡的村落小路，相思樹不多，但我用思念複製一棵又一棵樹，小徑布滿相思，暖黃的花蕊朵朵將灑下來。農場創辦人卓陳明，該有她的相思路，年過六十，臉光紅潤，衣裳寬鬆，穿涼鞋，腳指頭黑黑一層泥，不經介紹，會以為是農場的打雜婦人，負責趕羊、餵豬與割草。細看，才察覺卓女士好神采。神采來自靜觀，知道該在何處、依何方式安身立命，自信、自在，便不需洋裝與貂皮。孩子，我們在未來旅途，一定會遇見穿上把所有財富都穿著的人，語氣驕、姿態傲，你莫灰心、勿喪志，記得有人繁華看盡，最後選擇凝看一朵花、一株草。
卓女士曾任教職，退休後購置土地蓋農場，她帶領一行人，踩上碎石路。兩旁野林中，人面蜘蛛結著大網，有破洞待補的、有黏捕昆蟲者，一張蜘蛛網，便長著春耘與秋收。卓女士逐一解釋樹種。野林不野，林種分布有規則。她把樹當孩子似了，述說生動親切，她提到「姑婆芋」。以前的人常用姑婆芋包裹食品，綁在扁擔挑回家，有時不慎遺失，問東西怎麼不見了，便說，「是姑婆拿去了啦。」姑婆輩分大，諉給姑婆，便沒人敢追究了，這便是「姑婆芋」的由來。
農場有雞、有豬。豬排泄物是溪流的高汙染源，農場養豬，不會造成汙染嗎？豬飼場跟周遭環境已構成有機生態。排泄物流到植滿布袋蓮的池塘，再到養魚場，最後是鴨子悠遊的池塘，排泄物餵養了布袋蓮跟魚，這一循環，解決了汙染問題。這是農場中氣味最重的區域，你掩鼻，恨不得戴上口罩，我聞到臭味，更聞到我的童年，像偶遇舊友，「哎呀，好久不見哪……」多年後，你的手機多了「開心農場」遊戲，栽種番茄、蘿蔔、小麥，放牧羊群與烘焙麵包。程式沒有四季，它更精密、但也偏離節氣，都是假的，但你仍會開心與我分享，西瓜熟成時，運到遠地兜售，「總共用了八個貨櫃呢。」
焢窯是小時候的野趣。沿秋收後的田埂，尋找適合蓋焢窯的土方。首先，得挑兩個堅固厚實的土方，豎立當門；它們高度得夠，燃材才得遞進。再挑選瘦長者當門楣，至於建構焢窯圈界的其餘土方，必得重的、大的壓下，小的、輕的隨後再上，且漸往中心收攏。蓋到最後，只消再填上一塊薄的、小的土方，就大功告成。農場備有焢窯場，製作方整土方，午後經過時，十來起人馬已架妥土塊，添材搧風，靜待土塊燒得通紅。
餐廳後面的小廣場中，許多人聚精會神製作各種竹製品，有人則買了T恤，動手摘樹葉、塗染料，彩繪自己的衣服。夜間，餐廳清理乾淨後，每張桌子都擺上白色紙張，我跟你說，「他們要做天燈呢！」
我們掌握時間，快速沐浴，整裝出門時，正逢明月當空，清風徐徐。碎石廣場內，人煙雜遝，天燈上寫愛情證言跟各種祈求，熱氣吹送中冉冉飄升。火光中，每一個人的臉蛋都如鵝毛黃般柔潤，他們抬頭望天，為所思所念獻上虔誠；他們不用手機發訊息，而動手親做，擬一個訊息給天。
天，能夠回應什麼嗎？除了星空，還經常是夜雨；我們齊聚老街，放傳統的水鴛鴦，看一枚訊息在冒煙以後，快速急爆；或者點燃時興的蜂炮與煙火，咻咻咻地，它們的爆炸有聲音、色彩與圖案；孩子，我常希望「一」與「○」是一組複沓，它們向前、但也後退，可以繁衍，但要記得初衷。
看你翻閱報紙很有意思，它像你的一本新書，印著滿滿的中文，你饒有興致，彷彿頭一遭被你發現。真沒料到讀報已是一款古典，這一天，恰在清明前，我們一起安坐圖書館，你看你的體育版、我讀我的藝文線，孩子，裡頭可有你長大後，要好好細看的世界嗎？如果有，就好好讀它，不要再等到長大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