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前往的遠方》
文/鍾文音(作家)
郭強生之前出版《何不認真來悲傷》,悲傷力透紙背,引起深沉迴響, 《我將前往的遠方》這回書寫父親與自己,但更多是藉著父親而直視了自己的未來老後,力道非凡,也為郭強生獲得許多掌聲。但同為寫作者,我知道,作家寧願沒有發生過這些苦痛,也不願用書寫來換取現實的光環。
郭強生之前出版《何不認真來悲傷》,悲傷力透紙背,引起深沉迴響,以書寫回到「母親」不在的地方,消逝的母親卻無所不在,母親遍滿全文,勾招著人子的痛。讓我難忘的是郭強生寫到有一天他買了個方形蛋糕回家想為母親慶生,未料母親說的卻是蛋糕應該是圓的,之後他的母親就再也沒有回到這間屬於他們共有的回憶之地了。
《我將前往的遠方》這回書寫父親與自己,但更多是藉著父親而直視了自己的未來老後,力道非凡,也為郭強生獲得許多掌聲。但同為寫作者,我知道,作家寧願沒有發生過這些苦痛,也不願用書寫來換取現實的光環。
從塵埃開出花朵太苦,從地獄返回報信太難,從火焰誕生蓮花太痛。
但郭強生仍是一一從塵埃從地獄從火焰……歸來,彷彿成了變形金剛,他有更多與孤獨共舞的能力。他面對失去母親時,他也同時撿回了父親;他面對青春異國情人自裁的黑暗時,也同時照亮了長久不面對的身分與認同。經過層層的淬鍊觀照(甚至是自嘲式)的洄游追溯,他逐漸長成一株根部紮實的大樹(不論處理現實困頓或是文字書寫深度),即使這棵樹或因命運弄人而時有花葉枯枝萎敗之景,但根部仍豐饒溼潤,不因人世荒原而心生擱淺,不因人世孤獨而心生幻滅。真正的勵志書如是,因為這是作者以自身生命為畫布的深刻展演,真正生命的征戰歷程。
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曾寫:「每個偉大的小說家心中都有個地獄。」這個地獄即是征戰的歷程,這個地獄是每個人的暗夜。
寫黑暗猶如吟遊詩人
做為人子,我們於今才明白,有父母親在的地方就是明亮世界,即使父母已經老成(病成)只能一個手勢或者遞來一個眼神,僅僅是這樣,都能讓我們免於孤兒的淒涼境況。郭強生這個獨子,只剩下風中之燭的父親了,他猶如快被切斷纜繩的無岸之船,因此孤獨的迷霧漾滿整座生命海岸,使他不知何去何從。然於此之時,他又萌生力量,通過召喚失去母親的淚水洗滌,通過直觀被棄的感受,種種心如刀割已然逐漸癒合。
中年男子的拘謹魅力就是把握住和父親相處的最後時光,在沙漏將盡之時,他要看盡大海的來處。
因為這樣的力道,使我在閱讀時,常常被勾痛至滲血的感覺。好在郭強生不會太殘忍,他往往會突然跑出一種獨有輕快的自語,來調節先前的沉重,也將感到窒息的讀者打撈上岸。
作家擁有書寫的魔法,因而作家的復元往往來自於「寫作」(當然也有寫作治病,卻加重病情者)。郭強生回應命運的方式也是寫作。他天生敏感過人,寫黑暗如吟遊詩人,在命運的荒原,靜下來觀察慯痛的原貌,找出家族與自己的源頭處,面對孤獨傷懷而毫不遮掩。郭強生延續悲傷書寫,將怪手挖進孤獨的小宇宙,不惜以揭開傷口來對應長繭的人心時,因此他克服了許多人的恐老症與面對無常的新手慌。
寫出無法言說的苦楚
「承擔那些悲傷恐懼孤獨不甘,負面的情緒都由你收納,然後留給你與被照顧者一個平靜的日常。……盡量不去思考疾病多麼凶險,也不去問結局究竟會如何,這過程是長,是短,也不做任何預測。在病者與老者面前,我盡量以一種不顯露出強烈期待的方式,就是與他們過日子。」
他讓我們明白父母重症之時,做為一個人子(獨子)的處境與心境,我們寬慰死者並非是對生者的遺棄(郭強生寫他母親仍在屋子裡以及最後的告別篇章)。我們每個人都是個孩子(未必會當父母),當世界捻上熄燈號時,我們一時之間如置廢棄的太空站,不知漂浮何方時,我們慶幸有認真的作家寫出大眾無法言說的苦楚,在霧茫苦海閃出一點點微光,指引生命的遠方記號。
這個遠方即是近處,就是生命的來處。
當作家以自身經驗將其遭遇丟進火爐而化為文字時,書寫即變成了公共財,變成了讀者的記憶,這可說是讀者的福音,因為彷彿通過郭強生筆下如此強烈的失母顧父傷己的歷程,我們也受到了同樣的波潮與久久不去的震盪。
失去摯愛是永遠的功課(不論失去幾次),我們都在永恆學習慯喪的路上。
在這條路上,你並不孤獨。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 《我將前往的遠方》一書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