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海珍

每當我望著那根黑亮的拐杖，雖歷經三十多年寒暑，往事如歷眼前，那年新婚，居住過永和永貞路的四樓，我的公公，還在永和南山工商教書，任教國文（雖已過了退休年齡，仍接受聘任）。每個清晨，當我料理好早餐，請他用餐之後，家人還在沉睡之中，他已提著公事包，拄著拐杖，精神飽滿的走下樓，再搭車前往學校上課，敬業的精神令人敬佩。

民國六十八年（一九七九）秋天，我在永和陳婦產科生下長女，還未出院，在一個大雨後的黃昏，公公自永貞路，柱著拐杖，慢慢步行至中正路，踩著一灘灘未消退的雨水，走進婦產科，就為了探望媳婦和孫女。當他看著孫女甜睡的模樣，好開心的說：「母女都平安真好。」並且叮嚀我，要多休息，就又拄著拐杖離去。

公公飽讀詩書，喜愛閱讀，常常燈下展讀，廢寢忘食，甚至握朱筆註記，彷彿與古書中的古人神遊，如厠時，才拄著拐杖離開書桌，這時聽著他的拐杖聲，在屋裡發出篤篤篤熟悉的聲音。

只是好景不常在，有一天晚上，他搭公車至台北市區參加中華文化講座結束後，竟然瞬間失去記憶般，找不到回家的路。已近深夜，仍不見他的身影，於是我走下樓，站在路口明顯處，心急如焚等著他，終於看見一輛計程車在我眼前停住，公公拄著拐杖走下車，他說還好看見孝順的媳婦，才認得路回家。

司機一直埋怨，為什麼放任一位老人家外出，地址說不清楚，一直幫他找路，在永貞路附近，繞了好幾趟了。

原來最疼我的公公已發出警訊，漸漸失去記憶，在扶著他上樓的當下，發覺他將鞋子左右腳穿錯邊就上街去了，一時之間，真的難以接受一向老當益壯，精神飽滿的公公，已老邁已退化，再也無法閱讀，常常要家人叫車，讓他回廣東老家，或者在夜裡睡不著，他就拄著拐杖，在屋子裡篤篤篤的走著，那聲音多年來，一直在我腦海裡迴盪不去。

一根拐杖，傳遞兩代的親情，我最不願見到的事，卻被我遇見了。民國一○一年，我的摯愛帆生病了，一個天生幽默、樂天知命、滿面紅光，有車開卻不開，寧願騎著單車，走遍大街小巷去採訪新聞，他說這樣可一面工作，又可一面達到運動的效果；不料健康的身體，卻突然消瘦，臉色不再紅潤了，經醫院確診大腸癌之後，他謝絕所有的應酬，依然騎著單車，在花蓮的街道穿梭著，熱愛他的採訪工作，還一再表示，他要當一位抗癌鬥士。

秋天來了，在夜深人靜時，我們漫步在社區的街道，陣陣夜來香的香味，在空氣間飄散著，他總是說：「我們家也來種夜來香好嗎？」只是我還來不及種夜來香，他的身體開始有很大的變化，每日周身疼痛，那挺拔的身材，開始挺不起腰來，需要一點力量支撐著他。他想起公公那根黑亮的拐杖，笑著說：「我竟然會用到老爸的拐杖。」就這樣那根黑亮的拐杖聲，篤篤篤響在秋天的夜裡，當他拄著拐杖時，總會滔滔不絕說著公公一生為國為黨效忠領袖，且經歷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事蹟……

拄著拐杖的帆，走在秋天的夜裡，像風中的殘燭，生命彷彿快要走到盡頭，在靜靜的黑夜裡，我偷偷拭去頰邊的淚，卻不忘鼓舞他忘記疼痛吧，繼續當一名抗癌鬥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