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暮冬時，我和一群師生搭乘遊覽車，意欲前往銅鑼觀賞杭菊花海。司機沒去過，只能按圖索驥，使用GPS引導。還好我做了功課，沿著台13線順利北行，接近目的時，循指示左灣。過一長橋，往山上緩行。

不意，上坡一小段，隨即遇一分叉。想要前去的馬路正在修補，無法再往前。台灣的山路修築不像日本，早早就在前頭一二百公尺提出警告，只會在接近時告知。於是，等我們察覺時便陷入困境。遊覽車因體積過於龐大，卡在分叉路左右進退不得，許多跟在後頭的小客車也塞住了。但小車可以設法慢慢挪後，轉身駛離。從山上下來的小車，也試著從旁側脫困。唯有我們的遊覽車，猶若大象塞進貨櫃，難以調頭。

這是一樁小小修路工程，因為施工單位的疏忽，忘了在橋頭立牌警告，造成了此一不該有的塞車。此時指責已無濟於事，所幸旁邊柑仔店的村人紛紛出來引導。他們建議司機繼續往山上開，再尋找空地調頭。司機從善如流，聽從其意見，上抵一處寬敞的巷弄。但山路陡斜狹小，依舊無法如願回轉。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位穿夾腳拖、著短褲的金髮少年從人群闖出，自告奮勇要帶我們離開。他騎摩托車，未戴安全帽，一個急快的轉彎，動作俐落地騎到遊覽車前，跟司機大喊，「跟我走，繼續往山上。一公里前有座大廟，前面有大的廣場可以調頭。」

他說完，機車馬上奔前，忽溜煙消失。司機無計可施，只能任他引導。我坐在司機旁車掌的位置，有些不信任，原本想阻止，但還是來不及。只見遊覽車緩慢地爬坡。山路狹小，周遭先是梯田，接著是森林和溪澗，風景雖說綺麗，但好像駛進荒涼的山谷，我們都十分緊張。

司機邊駕駛邊喃念，「真夭壽，這咧金毛的，伊到底知乎，這遊覽車不能爬太陡的坡啊！前面還有路嗎？」

眼前的產業道路委實不寬，車體幾乎都要跟樹枝擦撞了。遊覽車司機小心翼翼地開者，再嘮叨，「這麼莽撞亂衝，也不等我們！」

才說完，只見他現身前方的高處，正在等候我們到達。遊覽車接近時，他又駕著摩托車往前，像隻獵犬引領著主人，信心十足地不斷往前。我們繼續無奈地跟著。好不容易，抵達一座廟寺。廟前果然有一大空間，足以讓遊覽車從容迴轉。

下了山，金髮少年並未離去，堅持繼續引領。遊覽車本想回到台13線探問，但他一直示意我們要緊跟。還未過長橋，他明顯地抄捷徑，率先駛進河隄旁的產業道路，接著招手，要我們繼續跟過去。

司機有點遲疑，但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遊覽車緩緩開下去，因為路面凹凸不平，而且陡下，底盤會自行調整，怎知還是發生擦撞聲。坐在車子裡面的學生都以為是車子卡住，或者碰觸到什麼。遊覽車停頓一陣，引擎熄了火。金髮少年以為我們不敢前行，停下車，再回頭跟我們猛力揮手。好像是說放心，跟著他就沒問題了。

司機還是選擇相信他。緊接著，遊覽車在河堤緩緩前進。接下，駛進了鄉間的綠色田野，小心地跟在摩托車後蜿蜒，忽左忽右地蛇行，形成一個好笑而有趣的畫面。

過了好一陣，我們終於上抵正常的公路，很快抵達杭菊區。金髮少年騎著機車，彷彿領港船帶領大船進港，穿過狹小的水道。眼看遊覽車安然駛過，他才揮手道別，迅即遠去。我們連探頭道謝都來不及。

從一路不信任到跌跌撞撞地尾隨，因為他未戴安全帽，又是金頭髮，服裝不整，我們一路充滿疑慮，直到此時，才整個安心下來。

不知這位金髮少年當初是何想法，為何自告奮勇。莫非基於對鄉里的情感，怕人嫌此路面空間不夠友善，或只是一種見義勇為的俠義精神。

我在旁提心吊膽，但看到台灣在地的人情味，出自一個金髮小子的行徑，比諸在一個阿公或農民身上看到，更教人印象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