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晚點來,這個發燙的爐子,就無處插香了。原以為連續假期會分散流量,沒料到清明這天,忠靈堂依舊充滿人氣。正準備問安,晚一步踏入室內的婦人倒先開了口:「老爸,我來看你了!」
這兒是軍人公墓,裡頭住著好多人的老爸,且多數有著雷同身世。做為第一代渡海者,後半生在島上終老,也成了第一代長眠者。如作家朱天心所言,有墓可掃的地方,方能稱為家鄉。我有這資格始於三十多年前,同樣這條路,只是延伸至山上的六張犁。那是遙遠的暑假清晨,父親騎單車載我,風塵僕僕,探望他早逝的兄姐。若遇上清明,就是全家族的動員了,彼時未有掃墓巴士與交管,綿延的車陣,讓上山猶如一趟長征。
當初結伴掃墓的親戚小孩,後來各自成家,疏遠了。現代科技讓疏遠變得更理所當然。就像此刻難得聚集各地老小,卻沒好好話家常,而是低頭滑手機。但這天,終究還是儀式般把大夥召喚來了,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動。
看得見的是供桌上的風景。有些費工地備妥滿滿菜餚,圍著一家之主的照片,像是準備開動的年夜飯。亦有家庭走西式餐點風,就實質內容來說,掃墓與春遊野餐並無二致。這些堆置的食物,豐簡不一,很多時候更像是臨時搭建的樣品屋,投射在世者團圓離失家人的寄望與能力。因此有豪宅,也有因陋就簡的小房。而到了傍晚它們便全數清空,留下光滑的金屬桌面基地。
祭品數量未必和來人成正比。有大家族桌上只擺了幾盤素果,他們在乎的是雙手捧讀的經文,祖先可接收到否?比起熱鬧的聚會,形單影隻更惹人關注。悄悄來,靜靜走,無論如何,總算尚有人可思念。
走進蜂巢般的屋內,比塔位更小的是正上方的兩吋照片,卻見微知著。父親身穿晚年居家的淺灰襯衫,面帶微笑。他的鄰居們,有軍裝,有北大荒厚外套,亦有只罩件汗衫湊合湊合的。還有住在上排,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巾幗,或是對面的恩愛夫妻檔。影像從光澤飽滿,到發黃褪色、輪廓模糊。而這都好過連張大頭照都找不著者,身後僅留下孤伶伶的姓名。有些伯伯們,怕是連家人也是沒有名字。
然而,家是什麼?所依附的家國又是什麼?時代斷裂、社會變異,新一輩的認知已經很不同了,有時讓人失落。但只要清明仍在,對家的依戀與成全仍在,後代子孫各自表述又何妨。就像爐上的香林,先有層層堆積的香灰為底,才站得穩,至於繚繞煙霧愛怎麼飄,隨它自由。煙散盡就清明了。
我想,屋裡的先人昔日信仰生活如何不同,現在都結為家人了。他們在天上喝茶抬槓的同時,也嘴角微揚的看著人間。像父親的微笑,充滿無盡理解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