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孩子，我不久前到淡水某學校演講，回來後，感到心頭密沉。

淡水的天很藍、陽光很好，壓沉我心頭的，是教室裡不知道未來何在的學生。與你幾乎一樣大的一群孩子哪，坐在教室裡，心都迷惘著。我很感到痛心。

關於未來，我們常常聊起，尤其在該寧靜、但卻不平靜的夜裡，我與你的母親嗆聲爭論。你是議題的核心，顯得不很關心，必須等到炮火對準，你抬頭，疲憊地說生命很累啊，又低頭滑手機，交換人際與電玩等頁面。又必須，話鋒再度對焦你，你惱怒，甩門，關自己在房內。但能關自己多久呢？賭氣，把自己關起來，誰都會，但更要學會開門，好好看看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

你關著的房門，讓我想起蛋殼。小時候住鄉下，常看到小雞啄開蛋殼出生，半跳、半啄跑出來。小雞跟隨母雞的畫面常常可見，母雞也保護牠的雞囝，不被老鷹與貓捕捉，一旦小雞長大，隊伍就散了。我常好奇長大後，母雞母子，可還識得彼此？

父母對於子嗣的記憶，非常沾黏。出生時柔弱哭喊、以及叛逆的咆哮，很難相信是出於同一張嘴；而當人家父母的，總顯得多長一隻嘴。嘮叨、嘮叨，彷彿是母者的繼承。尤其當聽聞外婆叨念你的母親時，你該明白，孩子永遠是孩子。

當你身軀還小時，就寢前，常陪你述說今天發生的事情，以及我的生命歷程。我說過的，因為高中沒有考好，就讀南港高工，差點當了「黑手」。七○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不少市街小巷，搬進電鑽、車床等輕重型加工設備，三重鐵工廠多，尤為代表。「黑手」手雖黑，其實很紅。每一條巷弄猶如進駐一個樂團，可惜高音、低音從不合拍，你敲、我搥，節奏從不搭調。

高中暑假打工，翻閱報紙找機會，車床、電焊、氣焊等工作，比比皆是。

我與同學在鐵工廠打工。到廠外搬運長近一公尺、寬十來公分寬的鐵片，置電鑽機下，按老闆要求，鑽數個或十數個不等的洞。我始終弄不明白，加工後的鐵片成為三和路上某戶人家的鐵窗，或再經電鍍處理，成為加州的船塢？

廠房內，鐵片尺寸不一，風扇轉、電鑽轉，電台廣播中，主持人誇讚海鞭丸藥效神奇，難得播放鄧麗君或劉文正的歌。我開電源，壓握桿，電鑽快轉，鑽入鐵片，捲捲鐵絲飛竄。我經常擔心，鐵如此硬，電鑽也這麼堅持，硬與硬碰，電鑽會不會折斷，跳上來，插中我腦殼、戳傷我眼窩？我鑽得心虛，壓桿的力道減輕，電鑽跟鐵，咭咭磨礪，彷彿厲鬼喊叫。

孩子，你的使性子，不就是一種「硬」？但那是真正的剛硬嗎？你要當一把電鑽，還是等著被鑽孔的鐵？

廠房外，日頭炎熱，我鑽到一個定量，便得搬鐵片到外頭擱置。這樣的工作內容，叫做社會底層，你可做得來？沒有學問當基石的未來，將會滿是汗水，你若做得來，也會讓我心疼。

午餐時刻到了，伙食提進廠房，老闆不著上衣，肥壯的肩背曬得油亮，持碗盛飯夾菜，坐在堆高的鐵片上，喊說別客氣，吃飯。飯菜邊，還一鍋綠豆湯。鑽孔、搬運等噪音忽然止息，主持人賣膏藥的嗓音也來得輕緩，我大口吃飯配菜，很喜歡這款草莽的藍領氣味，覺得這是人生中的一種滿足。

下午，以及下一個上午跟下午，我繼續搬、繼續鑽，時而六孔、時而八個洞，鐵片做什麼用途，我不知道，老闆說鑽就對了，別問這麼多。暑假，匆匆過去了。我並沒有做滿一整個暑假，記得是七天，沒錯，就是七天，我這一生唯一的鐵工生活。

彷彿上帝七天造人，我用了七天，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你問，爺爺奶奶期許我以後做「黑手」嗎？他們不願意，但無能為力。他們不識字，力氣再多，只能挑磚頭、和水泥，連多長一張嘴的能力都沒有；關於未來的嘮叨，沒有智識這把刀，還真是無法多說什麼。我感謝父母的「無能為力」，他們說不出什麼可能的未來，我不像就讀醫學系或法學院的高材生，儘管智商夠高，始終高不過父母的歷練，他們的路，常常是被畫好了的。

我期許自己當「無能為力」的父母，而你，就當小雞吧，在能夠獨立時，離隊而去。你知道，一隻小雞的命運，是吃食、長大，然後被屠宰。你也知道卡通《神奇寶貝》，動物們都在刺激下，進化，擁有更多武器。所以當人父母，最希望子女磨練出氣度、視野以及專長。孩子，你不需走上父母給你的路，但你要摸索，找自己方向，然後扛起自己的選擇。

你知道有一個朋友，走向父母安排的就業之路，他的這一生都在抱怨、都在後悔，但只要跟他說，「選擇你要走的路吧？」面對選擇，他卻步，孩子，面對未來，要進一小步都如同登陸月球，都是自己的創世紀。

未來哪，真是很煩、很重。常常是說時遲、那時快。如同你的體魄，匆匆地，自己占了一張床。我再不能與你擠一張床。當時，我是你的星斗、你的方向，但但你一個翻身，長大了，你語意飽滿地說，要尋自己的太陽，我當然說好啊好啊，要記得，帶著影子一起跑。

要知道，未來以及它的未來，都有質感、都有地心引力，它們常常是孤獨摸索以後的真相；孩子啊，這時候你該停下聆聽，每一句父母的嘮叨，都希望，能帶給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