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議震

新儒學大家徐復觀晚年，把過往有些意味的文章集結成《憶往事》一書。書中談到抗日往事、恩師熊十力、憶念殷海光、彭醇士、溥心畬、戴君仁等人，書中所思所憶無不透露徐復觀在思想、史觀上的時代觀察。

其中有魯實先專篇，談到魯實先與其交誼，魯實先「常把他沒寫成文章的研究成果」（註❶），無一保留地交給徐復觀，這種大公無私的友誼，在學術界實屬罕見。徐復觀在專篇中對於魯實先在考證上的成就更是稱賞不已：「在古文字的考證上，旁人有幾個字的成就，便可互相標榜，魯先生的精確考證，則以千百計，前無古人，他是可以當之無愧的。」（註❷）

魯實先之治學養成頗富傳奇，其無世俗之師承指授，而以鍵戶自課，自學成家，嘗謂：「余十七歲始志於學，竊以牢籠六合，含蓋百家，經義叢林，詞章淵海，莫過於太史公書。」（註❸），其早歲即潛心致志於《史記》之研究，為其日後嶄露頭角奠定基石。

民國二十三年，日本文學博士瀧川龜太郎出版《史記會注考證》一書，「壓倒了中國過去有關這方面的著作」（同註❷），為世所重，魯實先讀後，以其紕謬，妄竊虛譽，憤而起稿《史記會注考證駁議》一書。

兩年後稿成，書中糾舉瀧川博士謬陋有七：「一曰體例未精，二曰校勘未善，三曰采輯未備，四曰無所發明，五曰立說疵謬，六曰去取不明，七曰多所剽竊。」（註❹）詞鋒犀利，闡發尤精。同年，並致函瀧川龜太郎，獲瀧川博士「書復稱善，譽為秀才」（同註❹），魯實先淹通四部，積蘊既久，厚積而薄發，自是鋒芒畢露。

《史記會注考證駁議》受到在當時已負盛名的語言文字學大家楊樹達「歎其精博無涯涘」，讚其盛業，並為作序表彰魯實先曆學成就「超越前儒，獨步古今」，而郭沫若亦撰〈奉贊《史記會注考證駁議》，調寄滿江紅〉題詞，另外，錢鍾書之父錢基博、古史辨派大家顧頡剛等人俱為《駁議》序跋。

民國三十年二月十九日，董作賓致函魯實先：「頃於友人傅孟真（按即傅斯年）處借讀大著《史記會注考證駁議》一書，博大精微，得未曾有，佩甚！佩甚！」（註❺），董作賓更是列舉自己苦心經營的《殷曆譜》中曆法問題，請魯實先「代查檢校示知」。

三月二日魯實先復函董作賓（同註❺），將承詢古曆問題作答，並指出董作賓《殷曆譜》論述中的三大疑議，卻成為日後魯實先著《殷曆譜糾譑》與董作賓論辯《殷曆譜》的中心論點。

民國三十一年，楊樹達推介魯實先出任國立復旦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同註❺），魯實先於復旦期間論著，成就斐然，計有《東魏李業興九宮行棊歷積年考》錄畢淨本、〈金乙未元歷朔實考辨疑〉、〈宋寶祐四年會天曆跋〉、〈陳氏《中西回史日曆》冬至訂誤〉、〈鄭氏《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糾繆〉等有關曆學論述。

民國三十四年，魯實先的《殷曆譜糾譑》初稿撰就，此後開始了魯實先與董作賓長達十年之殷曆論戰，兩方故舊門人，各有定評，於是掀起了近代學術界之巨大波瀾。

其中贊成魯實先的「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子展先生仿韓昌黎的石鼓歌寫了一首擲地有聲的古詩加以宣揚，使當時大後方的學術界為之震動。」（同註❷）甲骨文學家胡厚宣更在所著《古代研究的史料問題》中記錄下這場自己也參與其中，人物眾多的辯難，然而孰是孰非，迄今不絕。

民國四十年三月魯實先渡海來台，之後輾轉任教於台灣省立農學院（即今中興大學）、東海大學、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講學上庠，培成多士，其「《史記》、文字學、曆算學」凌駕時彥，遠出儕輩。

然其晚年，教學與著述之外，還需照料年邁老父，魯實先事父至孝，令人崇敬，其父病臥，厠牏盥濯皆親自侍奉，夜半扶起便溺更衾褥，連綿如是，遂益困憊，終於民國六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積勞遽逝，魯先生妻兒均未渡台，及門弟子均服重孝，以人子之禮白衣孝服，師生之情似父似子。

三十一日，卜葬，「不訃告而至者達數千人，門弟子墨絰執紼，師大校園輓幛似雪……」，同日，「魯先生尊翁渭平先生病逝台北寓所」（同註❺）。

註釋：

❶出自徐復觀著《憶往事》，時報出版公司，民國六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再版，第一九六頁。

❷同註❶，第一九七、一九八頁。

❸出自《魯實先先生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民國八十二年出版，第二○五頁。

❹出自《魯實先先生珍藏書札》，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民國八十八年四月初版，第一三七頁。

❺同註❹，第一四二、一四五、一四六、一九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