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故事

文/石德華 |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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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光幕上那年輕時尚的男子,用別頭努力噙住淚,我知道。這話題除非你不碰,一觸很難不傷情,就像按鈕不碰就沒事,它一直就安分靜在那兒,一按,情境一定會翻動。

那天談話性節目的主題是「猝死」。主持人提到喪事期間,煩冗細碎的禮俗讓忙碌勞累覆滅所有感受,要到喪事過了,一個特殊的微妙時空,透過一星記憶微波,你才突然感到至親真正離開的撲天蓋地的悲傷。

電影《父後七日》將整場父喪,誇張處理成一樁荒謬突梯的悲喜劇,然後,女主角回到平常日子,在機場習慣性幫父親買香菸的片刻,突然想起父親已不在了,悲傷整個潰堤,她掀蓋氣衝般號淘大哭。

我那學生還在讀博士班的時候父親過世,他是老兵的兒子,軍事管理下談不上多細膩的父愛,小時候他常羨慕別人父親的年輕親切。冷靜打理完父親的喪禮他沒流一滴淚,七七都過了的一個平常日子,他在大教室裡聽演講課,來的人很少座位很空,全場光線暗著,只不遠處講台亮著金忽忽的燈光,他突然想起父親,父子就這樣嗎?就這樣嗎?獨自一人坐在空盪盪最末一排的他伏在椅上大哭了起來。

那二年母親狀況多,常常我星夜開車回彰化處理突發的事,翻越銀行山的時候,總忍不住踩足油門加速馳駛。母親過世後,有一次我又夜晚車行銀行山,熟悉的寶藍的天黑了的樹暗了的路,我習慣性踩油門飆馳,突然想起猛然放開油門,趕什麼呢?母親都不在了,然後,在夜晚的山頭停下車,淚下如雨。

螢光幕上這男子說有一天他回老家,躺在床上準備就寢,視線剛好對著房門,這時刻他突然想起父親,因為父親生前,總是在這時候以同樣的角度進入他的視界,但記憶中的畫面,父親總是東張西望像尋找著什麼,他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父親手上總拿著電蚊拍,在他入睡前,不說什麼走進他房門驅趕蚊子。

總有故事。悲傷不是存在與消失,是記憶的方式,而記憶會收藏一些不為人知的祕密的落影,一個人最後的故事,不在生命終了的那一刻,在這些落影浮凸在另一個人心海的時刻,在那按鈕。

那男子的父親去日本旅遊時猝死,日本國情三天就要火化完畢,他趕赴日本辦完父親喪事,將骨灰罈放進黑色大背包,反背在前胸,帶著父親上飛機回家。

捧在胸前的骨灰罈透出骨骸火化的溫度,這年輕男子說:「不知多久沒抱爸爸了,最後一次抱的是骨灰罈的溫度。」

我和女兒一起去挑骨灰罈,是丈夫在安寧病房最後的日子,我要一手打理所有的後事,讓他安心無牽掛,很多事我都得提早一樁一樁勉力去完成。禮儀師家有個木架,一格格安放各種形色的骨灰罈,玉石質地在燈光打照下漾起小小的亮澤,在安靜雅潔的氛圍下,像一個個藝術品在展示。和女兒交換了一個神色,我們選了一個最簡淨無華的,無聲但我們都聽到彼此在說:「這和爸爸的個性最相像」。

楊逵家骨灰罈的故事是友情。

一九三七年日本警察入田春彥與楊逵、葉陶夫妻結為好友,他自殺後骨灰罈一直放在楊逵、家,雖然入田春彥遺言骨灰要灑在首陽農場,但楊逵夫妻一直捨不得,他們要想辦法讓入田春彥回家鄉。後來,國民政府來台,楊逵、葉陶經歷逃亡入獄的日子,情治人員常半夜闖進楊家翻箱倒篋搜索,又加上幾度搬家,於是一九五○年,楊家大兒子楊資崩以楊逵原名楊貴的名義,將入田春彥的骨灰罈安置在台中寶覺寺,並且不放棄尋找入田春彥的日本親人,終於在一九九九年,由入田春彥的外甥女將骨灰罈帶回故鄉。

山東煙台聯中張敏之校長的骨灰罈,是愛與淚與和解的故事。

一九四九年發生的「澎湖山東流亡學生案」,一直到二○○○年後獲補償、立碑終告平反。當年在一位稅捐處主管的請託下,冤案中因「匪諜」罪名被槍決的張敏之校長的骨灰罈,暫時寄居六張犁靈骨塔。

幾年後,殯儀館通知讀台北護校的張家長女張磊,請她來付錢或遷出,張磊不忍添加遠在屏東母親的煩憂,她領回父親的骨灰罈,偷偷放在宿舍的衣櫃,天天睹物思人,想父親的冤屈,想母親的屈辱勞苦,卻誰也不能說的蒙受著壓力,一直到弟弟張彬到台大就讀,張磊才將父親交給弟弟。「移靈」那天,姐姐將骨灰罈緊緊包在枕頭套裡,綁在腳踏車後座,崩潰大哭看著弟弟騎腳踏車載父親離開。

從石牌回到羅斯福路宿舍,張彬請父親坐在床上,然後跪下來,雙手抱著父親和父親開始談心。從小到大,他很少有和父親如此親密的時光,他說:「爸,你好不好」,彷彿聽到父親叫他的小名在說:「我很好,別哭了」,他抱怨父親拋下他們,聽到父親在說對不起,他質問父親為什麼要管那些事,父親對他說如果時光倒流,事情會不一樣,他聽到父親在說:「我需要你們的諒解」,他也對父親說:「我們都很愛你」。講完話,張彬右手抱著父親,左手抓住舊毯子,父子倆一起蓋好,沉沉的睡著了。

張彬將父親的骨灰罈鎖在衣櫥裡,一直到大學畢業,父親都陪著張彬,他感覺寂寞或者悲傷時,就從衣櫥請出父親,父親活著時候,他們沒有父子單獨聊天談心的機會,這樣的時刻,父親只陪著他一個人。

煤油燒的才有骨塊,瓦斯燒的就只剩骨灰,骨灰罈裡裝的是骨是灰都是一生,罈口密蓋著,榮華或潦倒都無聲,但生命只要存在過就不虛無,骨灰罈是最後故事裡的故事。

肉身的我,骨灰罈裡的我,別人記憶的我,失去我會是別人悲傷的我,世上沒有卻仍有的我。總有故事,一個人最後的故事,從最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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