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再過半小時就要施放煙火了。四顧萬頭攢動,視野稍好的位子都給占盡,遑論河畔的頭等席,那更是早已被圍得密不透風。遊人太多了,簡直令人覺得呼吸困難,似乎大家都有這麼點兒宗教狂熱,為了朝拜美的真面目,連命也可以不在乎。又或者,美即是命,美即是氧氣呢?割捨了誘因與企圖,平時誰也沒有這樣愛惜美的,也許令人欣喜的不過是儀式本身,不拘它的主旨是美或者其他的什麼。
在這樣熱烈的氛圍裡,有人架妥了攝影機,站在那裡調整鏡頭的仰角,試拍幾張熹微的月亮。有人偎坐野餐墊上吃零嘴打撲克消磨時間。有人聚在小舞台前聽歌手引吭。有人滑開手機遊戲捕捉寶可夢,臨水岸,隨處可遇海星星、鯉魚王、蚊香蝌蚪,驚呼聲此起彼落,想必收穫頗豐。
來得太遲的人,尋尋覓覓,找不到一塊幽靜的角落,最後都進了河濱公園的網球場,那是絕無僅有的空地了。抬起頭來,場子的圍籬攔住了下半部的視線,可是再沒有辦法。
來得最多的還是情侶。各式各樣的儷影雙雙,挽著彼此穿過水門,高高興興地趕來。那女子穿一件淡紫木耳腰雪紡紗長裙,輕飄飄的,恍若織女,手裡擎著一串糖葫蘆,自己咬一顆,甜蜜蜜含在嘴裡,右腮頰淘氣鼓了起來,又讓她的情人咬一顆,仔細叮嚀對方別給竹籤刺傷了。無論是織女與牛郎,織女與織女,牛郎與牛郎,織郎與牛女,在這一天,自己業已化作煙火,像小說《創世紀》裡說的:「愛是熱,被愛是光。」
夜空裡高高浮著一顆白底紅十字大氣球,底下便是醫護站。幾輛巨大的消防車停在防洪堤邊,紅得發亮,車身漆有「社子分隊」、「義消」等字。那些消防人員們看起來百無聊賴的,彷彿徽章裡的金鳳凰也收斂羽翼,因為這天是喜鵲的日子。
倘若當真存在,鵲橋應是一種最奇特的建築,它機動而暫時,由一幫快閃的鳥兒所構成,每年匆匆搭蓋一回,權充相逢的媒介之後,又旋即潰散。我常常想著,那該是怎樣一座顫巍巍的橋,成千上萬的翅膀拍動著,協助著,給人踩過了會不會痛呢,踩著的人是不是提心弔膽呢,任憑那橋怎樣牢靠,也許終要落下漫天飛舞的羽毛,沒入銀河,沒入淡水河。
我對於這地方最初的認識,一切來自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江山樓》,然而年湮代遠,至今單剩下零零碎碎的印象了:
通了電的水晶燈,水晶燈下團圓的熱菜,披肩尾巴的排穗,小木鏡裡撲上側臉的粉撲,金絲眼鏡,軟緞旗袍,遮掩了笑靨的檀香扇。有誰彈一曲琵琶,有誰嗲聲嗲氣喚一句:「阿舍!」黃包車裡踮下一隻高跟鞋,那藝旦烏黑鬈髮垂肩,井井有條,宛若一串一串精緻的彈簧,隨步伐略微震動,比她的聰慧與苦戀更要張弛有度。
整齣戲的情節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諸般煙花三月的蒙太奇,愛別離,怨憎會。
也許是因為太早就這樣先入為主,使我對這裡一直懷有一種歡場之感,百年來宴席笙歌不輟,情緒格外鮮濃。
在碼頭外,月老瞇眼含笑安居城隍廟裡,香火鼎盛,替無數情海浮沉的善男信女指點了迷津。愛情,或者關於愛情的懸心,乃是這裡最旖旎的文化資本。
忽忽倒數的聲音響起。眾人翹首期盼那五光十色的煙花,如若滂沱,如若霹靂,將要駭然轟炸視覺直到審美疲勞,方算是慶祝。此刻一切蓄勢待發,生與死皆尚未引燃,我最愛惜這樣開始之前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