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生活》,大塊文化出版
文/谷川俊太郎 譯/林真美
自幼以來,我經常遇見自己,但到了這個年紀後,覺得好像就不曾和真正的自己相遇了。
每天早晨為了刮鬍子,不得不和自己的臉在鏡子前照面。眼袋下垂,皺紋持續增多。愈來愈像父親,真教人蹙眉。不自覺的會和年輕時的自己相比。有時會想以前的臉和現在的臉到底哪一個比較好?但至今沒有結論。只是依然想著,天啊,這真的是我嗎?但我清楚知道,若我哪天真的和自己相遇了,這樣的想法是絕不會出現在腦海裡的。
在漫長的歲月中,臉確實起了不少變化。是否臉變了,人的內容也跟著變了?即使不看鏡子,我也認為我的內容改變了,不,應該說是我希望如此。是因為和自己相遇才有所改變嗎?我個人認為應該是我與他人相遇才讓自己有所改變吧!藉由和他人相遇,也才能遇見自己,那樣的過程,非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因為和他人相遇有如戰爭,是要拚老命的。
日本著名演員、歌手勝新太郎先生曾說:「和我這種人交往,連我都覺得辛苦啊!」不過,如果我變成一個好相處的人,那我一定會變得很無趣。我為他的話深深折服。因為我從沒想過和自己相處是件辛苦的事。比起勝先生,我算是個比較無所謂的人,雖說我和自己、他人或世間,都不太有衝突,但說穿了,應是我很會呼攏我自己吧!
其實,每個人都很難和自己相處吧?只是我們都不說自己難搞,而是將責任推給他人。在還沒有遇見難搞的自己之前,應該稱不上曾經照見真正的自己吧?巧妙的避開和自己相遇,或許也是一種生存之道。
我已經年逾六十了,遇到的那個自己也超過六十歲了。雖然超過六十,但六十歲的我還看得到三歲的自己、二十歲的自己、四十歲的自己,這讓我很驚訝。和現在的自己相遇,還得看到過去的自己,實在沉重。或許這也可以說是自我的重新洗滌,雖然我覺得我有在做,但這重新洗滌並不見得會把自己清洗乾淨,也不會讓自己變得煥然一新,反倒是線頭鬆了,徒增困擾。
就算和過去的自己相遇讓人無奈,但我還是決定要認清事實,只要年紀變大,不久的將來就會遇到未來的自己。換句話說,不面對老與死,是無法和自己好好相處的。對於再過不久就要和自己道別這件事,我並不會覺得反感,我對自己的寬貸,或許也意味著我對自己很沒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會對自己稍感興趣。那個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被隱藏起來的真正想法,到底是什麼呢?挖掘這未知物說不定也是老後的樂趣之一。譬如會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
認為既然是自己的內心就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錯的。比起自己的內心,說不定別人的內心還比較容易了解。那個位在內心深處的靈魂,其實更加難懂。我對它一無所知的活到現在,真是不知死活。
(摘自《一個人生活》,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谷川俊太郎
(Shuntaro Tanikawa)
日本著名的當代詩人,劇作家、散文家、翻譯家。生於東京,畢業於東京都立豐多摩高中。17歲開始詩歌創作並發表作品。21歲出版的首部個人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被公認為前所未聞一種新穎抒情詩的誕生。除了寫詩,也創作童謠、童話和繪本,並譯介海外優秀繪本無數。1983年以《日日的地圖》獲讀賣文學獎。此外亦曾獲音樂作詞獎、產經兒童出版文化獎、日本翻譯文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