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進文

1刀刃

今早刀刃生機勃勃，「沒生鏽。──但是，發芽了！」我邊納悶邊摘下嫩芽，每摘下一個芽就冒出血珠，一滴滴咬痛刀刃，刀刃開始變為淺褐深褐、萎縮得像指節一般粗糙……當晨光透窗，照見我手中原是一枝櫻花正綻放。

2事件

月亮本來很愛笑，被人間天天望呀望著，就憂鬱起來了。今夜，月亮苦練別人的鄉愁，直到名叫「馬廄」的小酒館嘔出拳頭，把黑暗揍了。很妙的蚊蚋嗡嗡嗡地讀秒，聖誕節鐘聲響起，歡樂開始了，突然，天降玫瑰神兵，把月光殺紅了。

3逛街

那天去逛街。想買某地毯，泰國製造的，我偷偷捏了地毯，它驚叫一聲，聽起來毛毛的，像鬼片。想買一個砧板，竹製、烏木製、塑膠製，考慮半天，刀很為難。想買小一點的砂鍋，分量正好是女兒的十六歲，青春都說不會打折。想買拖鞋，三雙四九九元，心中計較著：微風託誰的福，拖鞋在髮上亂逛？

4涼意

喊完三二一，跳！每一個年紀自時光脫隊，從心坎上往瀑布底下撲通、撲通跳，我遂有愈來愈少、愈來愈輕的感覺。

5巫言

女巫手中一串念珠，一○八顆，輪轉著。她騎掃帚飛上天的時刻是深夜，不巧發生規模六．六的地震，念珠在空中恰恰斷了線。念珠，離散。我問：「這是徵兆？」她答：「這是馳援！念珠顆顆前往它們關心的地方。」「那麼，念珠如何回報消息？」「用手機，它是更強的念力。」

6密室內的鯨魚

我的朋友，他在電話那頭說話有回聲，「他是在一間密室內吧？」我想。回聲愈來愈大，「難道密室愈縮愈小？他被囚禁？還是他把自己關在一間密室？」可我聽起來他語調興高采烈，正談著文學，不像有被囚禁的苦痛，轟轟然的回音倒是讓我聽得很痛苦。我認真回應他幾個想法，但我知道他根本沒在聽我講什麼，他只是一味地講他的文學，話題岔出到他喜歡搜集孤立的鯨魚，後來還學鯨魚唱歌給我聽呢！在回音濃重的歌聲中，我想：「那愈縮愈小的密室不可能關得住一隻鯨魚的。」我的朋友繼續唱著形狀像台灣的鯨魚之歌，在歌聲中我比較可以感覺文學了。

（我突然更關心電話那一邊的密室內是否真養著鯨魚。我想像：鯨魚歎口氣，鬱積在體內的水柱直沖天空，然後扭了好大腰身，海都歪了，一艘小小的鮪釣漁船抖了幾下，很像有病的夏日突然一陣寒顫。鯨魚又歎口氣，說：無論風雨從哪個方向來，都沒有創意了！）

然後，我聽見我的文學家朋友按下抽水馬桶，「密室」傳來一陣回聲刺耳的嘩啦啦、嘩啦啦……

7猴年猴子該做的事

叢林般的筆記上，一隻猴子打坐，突然，眼眸微啟，透出智慧之光。再突然，牠抓癢金毛，蹬起，武俠般飄浮半空……旋即盪來盪去，繚繞如草書，在輕煙般的新年，牠時而隱身、時而探首。

一隻猴子，金箍棒還很細小，還沒長大成人的小東西，不擅於在妖魅之間自我膨脹，尚未熟稔如何操作一支如意金箍棒，在春天到來的時候。

一隻猴子在已辦和待辦之間，跳來躥去，將概念和細節刪得一乾二淨，新謄的事項很少，大方向如霧，小意象未發芽。

一隻猴子沒啥好愁，念想澄明，牠咻地從筆記上蹦出來，四處晃晃，行止不躊躇，牠靜靜地爬上社區的林蔭杈枒，打坐，透視西遊而來的觀光客。牠也不想打招呼、也不想說話，只傾聽花和芽鬧出的八卦──這才是猴子該做的事吧。

四處晃晃。牠小憩的岩石是一個大句點；牠吃的逗號如香蕉；牠也哼哼民歌回應微風；牠偶爾從樹上跳下來從事街頭運動，為了出點汗。

這時，辛波斯卡牽著布魯各的兩隻猴子散步而來，猴子身上沒有鐵鍊，她放兩隻猴子跳上樹，坐在枝幹上搔首想著人類：

長得最像人的這一年，屬猴。多數人基因遺傳「抓」這個動作，抓腮、抓耳、抓瞎、抓權、抓狂。多數人基因都愛盪來盪去，譬如盪鞦韆、譬如愛之盪漾、心之迴盪、生之動盪、夢之空盪盪。

8跟在我後面的樹們

農曆年前最後一天上完班，回家，影子溼溼的，長路像倒敘。樹們偷偷跟在我後面，起先是一列楓香、接著是一排白千層、再來是茄冬、小葉欖仁、黑板樹、樟樹……像夜襲的軍隊噤聲，唯枝葉如衣物窸窣，憑添緊張。我站定，在公寓樓下掏鑰匙，開門，準備爬上三樓的家。這時，樹們搶著要跟我上樓，我忽轉身，樹們嚇一跳，掉一身葉。我對它們說：「別跟了，回去吧要過年了，各過各的年。」樹們巴拉巴拉地解釋，它們只是想跟我一起圍爐，「你看我們有這麼多葉子枝枒可以提供你燒火溫酒煮茶沖咖啡，不是很好嗎？」「不好！」我拒絕。樹們懨懨然就散了，我望著樹們往老社區每條迂迴曲折如心事的街道巷弄踽踽而去，去把新愁舊緒扎根。在社區裡它們都是很老的樹卻從不認為自己是一片風景，看慣了一年又一年，冷冷的年種出一個人又一個人，不再樹人只煩人。

9靈魂的故事

大掃除的時候，我想把靈魂卸下來清一清，有點鈣化了，卸好久，動用鏍絲起子、扳手和鐵鎚。我並沒有很喜歡我的靈魂，真的。你問我為什麼？因為靈魂是恆常存在的東西，暫時進駐在這世肉身，它之前不知暫駐過多少肉身了，若我死去它還是會到另一個肉身，像寄居蟹換殼一樣。所以我從不認為「我的靈魂」屬於我，它不專情，不會隨著誰的死而死，它會繼續活著。你說我這是嫉妒，也行。

其實，我也有捨不得靈魂的時候，它因我的貧乏而在肉身受苦了。它也無奈，被上天指派到我的肉身。曾有一夜，它向我吐露它在來到我肉身之前是植物的靈魂，「植物也有靈魂？」我驚訝。「是啊，植物也會哭會笑的。」靈魂說：每次看見枯樹就有衝動想回到樹的體內重新發芽。但靈魂悲憫我，始終沒有棄我而去。

終於把靈魂卸下了。我用力將靈魂揉成一團，置於黃楊木枯根雕成的觀音和父親母親的遺照之間，靈魂無法自持地又要往黃楊木裡鑽，但觀音豈是隨便可以進入的？靈魂滿身汗，讓我心疼。

大掃除完，我正努力將靈魂裝回我的身體。雖然我還是不太喜歡我的靈魂，就像它也不太喜歡我，只是對我的一分不捨之情罷了。「我已經半百了，再忍忍吧。」我說。忽然靈魂有些變化，它變柔軟了，因為水分溼度的關係？「我明白了，這是淚對吧？」靈魂始終沒開口。「我想，我們好好相處，你會舒服點。」我對靈魂說，並把它置入我的肉身。靈魂歎了一口氣，這時我才發現其實是我歎了一口氣，渾身感覺柔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