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只是偶爾,做起菜也不算伶俐,且認識你之前,荒廢膳事已久。但,我是喜歡廚房的。
老爸是美髮師,老媽是美容師。早年,兩人養家餬口的一間店生意強強滾。忙碌起來,都得與師傅們輪流搶時間逮空檔才吃得上一口飯。每天光是修指甲、做臉護膚就分身乏術了,老媽壓根顧不上張羅午、晚餐。從有記憶以來,中饋之事都是僱請的煮飯婆婆在發落。不誇張,家裡的小毛頭們小時候可一點也不熟悉所謂「媽媽的味道」。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煮飯婆婆不再出現,廚房裡的身影變成了我私以為不曉烹飪的老媽。也許印象扭轉的新奇感;可能媽媽不再「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地總是周旋於上門妝理髮容的客人之間。所以,只要有機會,我就賴在廚房自願充任小幫手,掏米洗菜撿菜,兼及貢獻舌尖試試鹹甜酸辣。廚房當然不及玩遊戲樂趣,但,可以待在媽媽身邊吱吱喳喳就是最開心的事了。
那些母子倆一起洗手做羹湯的時光,大概就是我對廚房自然而然的依戀情懷了。不過,情懷終歸只是情懷。隨著年紀增長,偶然經過廚房了,就順便瞧瞧晚飯做好了沒。如此而已。
相識以來,都是你攪腦汁、擬菜色忙做飯。我呢,一貫本色,等吃。
倒也非活該,只是你長年負笈他鄉,獨立生活,較起我這個家裡呵著養大的,畢竟多了一點更實際的能耐。儘管說是心甘情願,你仍難免偶有哀怨自己像個服侍少爺的男僕。不得已,簡易蛋炒飯填一填你口腹,以為安撫。豪華一點,再打個蛋花湯撒把蔥星便是。豈料,你嘴刁,沒冷藏過一夜的米飯不准下鍋炒,嫌黏,不夠粒粒分明!
離開馬來西亞金馬崙高原老家之後,一路求學、工作愈走愈遠,母親那一手從小吃到大的家常味是你唯一能夠拎在身邊,最暖熱的思念了。其中一味,非得記上一筆。南洋風味咖哩雞,你的拿手絕活。凡嘗過的人,莫不吮指回味,念念不忘。那是屬於你道地的家鄉味。
有別於日式咖哩濃稠的甜膩,亦不如泰式咖哩逼淚的嗆勁,你自家調配的味道介於兩者均值之間,雖不脫一般東南亞咖哩重點特色,卻更添有一股沁人脾胃的溫潤清香。美味得之不易,一點不假。從黃薑粉醃漬雞肉到費時翻炒燜熬,其步驟不算繁複卻是細節裡處處潛伏魔鬼,稍一走神,整鍋便是跟著走味的命運。甭提其他,單炒香料這一著就至為關鍵。下油爆香八角及肉桂棒,隨之加入咖哩粉、辣椒粉拌炒,分次倒入白開水,以文火攪和成深褐色膏狀的咖哩基底……此過程,急不來又慢不得,節奏拿捏很重要,一旦不慎炒焦,那本該齒頰留香的就成苦不堪言的了。
每一次開鍋都戒慎恐懼,深怕壞了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若有一絲相左,舌頭便無論如何也不能苟同那是令人眷念的美味。於是你像個謹遵師訓的學徒,一點一滴,近乎冥頑地複製著母親每一道工序,每一個堅持。這麼一道讓你飄洋過海帶著遷徙的家傳咖哩雞,佐米飯拌麵條,兩相宜,然而友人與同事們,眾口一致推崇,蘸以皮脆內軟的法國麵包棍最是天下無雙,叫人黯然銷魂翻白眼。
到底,我還是有羞恥心的。再怎麼順理成章,也不能老讓你獨自埋頭廚房裡團團轉。日子一長,你不發難我都覺得自己廢了。離家經年,你有意無意總會透露(有時根本就是撒賴地要求著)渴望被照顧的心情。既沒正面回應,偶然還要嗤笑你有點故意的孩子氣。但,我真正是有聽入耳裡,滲進心底的。
對於我開始搶著下廚的舉措,你樂見其成之餘,更不停咋舌著,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詫異。即便不點破,我想你也懂,這是呼應你一直以來的渴盼,疼你的意思。
重返廚房,雖不陌生,但必然生疏。就像某些人事,始終記得,卻無可避免地在時光中褪淡了色度。又好比日日往復的上班路途,恆在卻總不在視線焦點內的城市景物一般,家裡廚房固定在那兒,就算清楚濾水壺擱在冰箱裡,卻不一定知道餐巾紙捲筒收納哪扇櫃門後面。
初上場,有點慌,煮鍋還沒燒乾便下了油,爆噴的油彈驚得我直竄角落躲去,像隻灰敗老鼠。第二次,鎮定了,一片蔥蛋煎得渾圓飽滿,才得意著,翻過身卻詫見焦成一臉炭黑的包青天。三回合,悟得竅門,一切盡乎掌握之中,偏偏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大火快炒青菜,原該萬無一失,卻因為調味太豪邁,以致那口滋味啊,猶如嘴裡含了一座死海。
料理時,我有癖。整個廚房只能非我莫屬,霸道的癖。
廚房是立入禁止的私人封鎖區。好像閉關修習之人萬不可旁人分心攪擾,我喜歡就一個人在那個方寸空間裡循著自己的節奏步驟與動作。不是不稀罕你從旁協助,只是生性既厭又怕被囉哩囉嗦,耳根子一不清靜,脾氣來了,做啥便都會亂了套。就好比坐在副駕駛座的乘客,即使會開車也千萬別試圖指揮正握著方向盤的人。如果請客吃飯是一場公開演出的戲,那麼備料煮飯就是幕後練功的事了。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的。
庖廚之事,與許多技藝一樣,在於熟能生巧。要說最大差別處,約莫那一點與生俱來的天賦優勢。明明同一款菜式,卻是甲乙丙丁,其趣迥異,各有各的味兒。我想沒人會否認,擅於做菜其實是種富有藝術性質的才華。從意念到形式,手法表現自由不拘,良窳有之,神髓就隨人領略。不自以為天生一派,因而若在每次的差強人意中有所進步,些許翹屁股的成就感之外,更多的便是那近似終於獨當一面,長大般的慨然。相信你一樣可以體味。以前在家是媽媽手心裡的寶,疼了有人惜,餓了就有飯可填肚子。一個人生活,事事樣樣自己承擔、打理之後,你才明白了,每個曾經的孩子都終於必須,也不得不要變成一個大人。無論是什麼樣的際遇與方式。
廚房不是遊樂園,而是實驗室。
生鮮蔬果、雞鴨魚肉,東南西北匯聚而來,可能共冶一爐,或許獨角戲,終必殊途同歸滿室飄逸的香氣。學習皆由模仿始之。食材的處理與料理,無憑無據,恐怕落得一塌糊塗下場。我有限的,可供依恃的經驗,莫過於媽媽在廚房裡的一舉一動。跟你一樣,無論蒸煮炒、煎燉燴,我總盡其最大程度拷貝媽媽慣常的作業流程(儘管她很愛邊舞著鍋鏟邊口頭禪似地念著自己頇顢煮呷啦!)。不盼製造驚為天人的佳餚,但求別浪費了鮮美食物就好。堪以慶慰的是,中式料理不如糕點烘焙,斟重酌量,分秒錙銖必較,到底多了分隨心所欲的發揮。這兒添一點,那兒少一些,加加減減,上桌的,像不像,總有三分樣。
你的味蕾不易討好,卻還未聽過你嫌棄一句。我當然知道這其中不乏心機,但也不認為有什麼逢迎之虞。你天生直腸子,要你幾句假話恐怕比腹瀉還難受。
其實,哪裡有好擔心的?現在對於廚事復燃的熱情正熾,不必預約,我也隨時自動自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