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思坊
電影《巴黎·德州》裡曾有個瘋子,在一個天色灰藍的清晨站在橋上,對著底下高速公路的來車大喊:「你們將前往無法回返的世界。」他的吼叫一句接著一句,未曾間斷。路過的男主角,停下來看著他,拍拍他的背,又繼續前行。
世界上總有各種不同的瘋子,有的是神諭,能夠預知事件的發生,有的則是最清醒的人,對世界有著精準的註解。我也被認為是瘋子。我向洛杉磯旅館內的櫃檯小姐詢問了接駁巴士的時刻表,發現無法配合我的行程,於是跟她表示沒關係,我可以用走的。她張大了眼,趕緊幫我調度巴士,只為了阻止我這瘋狂的決定。
其實我是喜歡走的。只是在汽車大城洛杉磯,人們常常忘記自己有腳。我喜歡看著地圖研究走路的路徑,也喜歡什麼都不看到處亂走,再用手機裡的定位把自己帶回軌道。這是個迷路也不用恐慌的時代,因此真應該努力去迷路。
回程我決定用走的,即使這一走可能超過一個鐘頭,但想到最後將經過那跨越高速公路的大橋,就愈發興奮起來。我也想要對著橋下的車子大喊:「你們將前往無法回返的世界。」於是走過了奢華的豪宅社區,經過了幾個慢跑或遛狗的人,但愈是靠近高速公路,房子的模樣也漸漸簡單起來。微雨的傍晚,小屋的花園散發著在台灣常常聞到的溼舊氣味,像中正橋永福橋那種萬頭機車齊發的車流之聲也盤旋在上空,咻咻如湍河。
偶爾有車超速前進,原本穩定的進行曲便被加入幾聲笛鳴,每當此時,我總不安地回頭,以為有什麼緊追在後。但除了空無一人的小路,幾朵開在圍牆以外的豔紅山茶花,什麼都沒有了。這些車流造成的平穩噪音理所當然地存在,像是畫紙的打底色,淺灰的,或紫藍的,而後小屋子與花的輪廓,才被依序描點上去的。
當我走上了跨越公路的大橋,已是即將入夜的灰藍天空。一條車河是白的,另一條是紅的,在我的腳下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們發出極大的聲音,像是激昂的黑洞,即便撕破喉嚨大聲喊叫,也只是瞬間被黑洞裡的餓獸咬嚙攪碎。
我們終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原來這才是無法回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