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珮瑗

在外婆家的日子，外婆在晚餐前，總在忙著耘弄茶湯，外公在午後的後院菜園裡為脆嫩的大陸妹灑水，我坐在外公放置在窗邊的椅子上，看著光影的消長退潮。

整個午後耳邊盡是水聲，無論是煮水汽笛的呼嚕聲、注水候湯的水流波動、尖著嘴吹過瓷杯茶面的呼氣，或窗外菜田裡淅瀝瀝的灑水聲，整間屋子在餘光灰燼裡冉冉蒸騰著水光。小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在外婆家生活，老屋的空間總是飄蕩著熟悉的溫度與氣味，家具們隨著時間或多或少的增減，但房子的格局與陳設一往如習，只有房內的身體，隨著時間被餾得老朽或肥滿。

外婆家的電視櫃上擺滿媽媽與舅舅們的婚照，每一張巨幅的幸福影像都鑲嵌在復古厚框裡，在人丁開枝散葉陸續離開的時候，恬然笑著靜陪年邁的外公外婆。相片裡有媽媽笑得靦腆卻濃妝豔抹的新娘獨照，有大舅舅與大舅媽甜蜜對視的合照，還有已離世的二舅舅穿著軍裝英姿煥發的痞笑。最令我貪看的一張照片，是二舅舅與二舅媽在結婚當日，在外婆家門口拍下一張大家族合影。新人坐在畫面中央，甜甜的笑著，而我在外婆胯前被她的雙手緊緊摟著，穿著蓬鬆的白色小禮服，探頭探腦的看著舅舅與舅媽。

約翰．伯格說攝影的原材料——光和時間，讓攝影成為一項無法預料結果的神奇發明，在這段瞬凝的片段，為三、四歲的我作了見證，看著這張照片，我才想起當初舅舅迎娶的當日，在拍照前我任性地哭著，執意不想穿上這身小紗，等不到花童的車隊只能先行出發，而衣衫邋遢的我看著離去的車隊，想著車隊裡有舅舅、爸爸和弟弟，覺得被遺棄的我只能哭趴在外婆家的客廳。

後來怎麼穿上紗裙、如何被安撫、怎麼拍照留念的一切細節我都已經記不得了，只留下這張照片，為當時慌亂的我佐證當時的複雜情緒。

每當我立於此照前看望，外婆總會不時前來，指著照片中的我說：「妳看，全部人就只有妳沒看鏡頭，鬼頭鬼腦的不知道又想幹什麼，我只好把妳抱住，免得妳又滿場飛奔。妳不知道我雖然笑得輕鬆，但手腳得非常用力的鉗住像蟲一樣蠕動的妳嗎？妳看我脖子上的筋都浮出來了！」

我看著外婆，看著她因為再次凝視離世的兒子所泛出淚光的眼睛，我知道我們閱讀這張照片的此刻，身處不同的回憶時空中，此時的她去了我未曾身歷其境的喪子之殤中，而我還在此刻揣想當年幼稚的我。這張見證幸福在場的合照，同時加劇濃烈的呈現了我們的不復在場，我們在保留事物形象的回憶中，深刻感受這些存在的缺席，記憶裡的那日婚宴是時光的凝結遺物，而相片則讓每個笑容瞬間獨自遺留在當時。

照片是一段流動時光的瞬間截取，它或許能暫時存下影像檔案，卻不負責添予影像意義。意義從不只是瞬時的凍結，而是在連續的生活行進中漫生發展，沒有了故事的敘述讓時光延展，沒有註腳揭示提點，意義就不存在於表象上。

我和外婆一同回到了茶几前，各自懷著心事淺酌涼了的茶湯，外公理完院裡的農事，坐進夕陽餘暉中的小凳，扭開老舊的收音機聽起政論廣播，一邊拍去褲腳的塵土一邊點菸，耳邊的水聲已歇，只有落日餘光柔柔地為巨幅婚紗上的塵埃鑲上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