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二月的周末早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日子,最適合造訪草莓園。戴著繡花草帽的兒童,拿一把安全剪刀,剪下她生命裡第一顆草莓,歡喜擺入手推車裡,漸漸堆出一座小紅山丘,堅持要推,推不動也要推。小小的草莓,小小的手心,小小的草莓比小小的手心還要大。最豐碩的草莓總是藏在最茂密的葉子底下,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一串匍匐的漿果紅著,發痛似的紅著。讓那孩子來拯救它們吧,讓她來研判,這顆適合採擷,那顆不適合。
路邊的草莓攤販,擺出一桌形形色色的草莓,坐在一旁進行分類的工作。大顆的裝一盒,小顆的裝一盒,漂亮的裝一盒,不漂亮的裝一盒,精挑細選,從而決定了草莓的價值與價格。又繼續加工包裝,另外那些特別完美的草莓,盒子裡墊了雪白的泡綿,盒子外繫了緞帶花或蝴蝶結,堂皇地成為了禮物,功能明確,專為饋贈而存在。賣草莓的小販不兜售亦不促銷,只是安安靜靜,安安靜靜,草莓的紅與香自己形成了無形的招牌。
晌午的超商裡,客人排了長長的隊伍,買草莓霜淇淋。收銀機後,店員兩手亂著結帳,又忙不迭囑咐另一個店員:「草莓之後一枝巧克力的,之後再兩枝草莓的。別弄混了!」那店員歪著頭操作霜淇淋機器,瞄準了出口,等待粉紅的螺旋翩翩而降,等待領了霜淇淋的客人們,擎著冷冽的火炬,照亮臉上幸福的神色。唉呀唉呀,不能讓它融化了,不能不能,可是它一滴一滴,滴下來了。眾人努力舔舐著,舌尖又軟又涼又甜。
照顧果汁攤的老闆,自冰箱取出一盒草莓,揀出幾顆放進量杯,量杯擱上磅秤。不夠。於是又放進幾顆,展示給客人看他的商人的道德。然後,他慢慢摘下草莓纓子,一朵一朵,一朵一朵,水槽的濾網裡積了滿滿的蒂與葉,一邊摘除一邊仔細沖洗,按摩也似。果汁機裡倒入草莓、牛奶,與一瓢開水,按下鈕鍵。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紅白相加等於粉紅。草莓的肉身消失了,但是一杯濃郁的草莓牛奶送上來了。
少年少女坐在午後的咖啡店理,指尖小銀叉子,緩緩切割一塊慕斯蛋糕。蛋糕上的草莓應該最先吃呢?還是最後吃呢?懸宕在空氣中的叉子,像一隻失措的小手,搖擺不定,經典的青春期的抉擇與踟躕。於是只好閉上雙眼,把嘴唇噘成一顆糖漬草莓,等待某個誰,溫柔而珍惜地啄下。好比流行雜誌上寫的心理測驗遊戲:告訴你的心上人,你的手心沾了草莓的香氣,讓他聞,他湊上鼻子的表情便是與你初次接吻的表情。
晚餐時刻,新聞主播戴上胸針,戴上假睫毛,戴上微笑,只為了報導新興的白草莓。農人快樂地接受採訪,滔滔談起許多改良與苦思,終於盼得甜美的成果。那些工都沒有白白做,那些汗都沒有白白流,那些雨都沒有白白落,那些月光,晒在深夜的阡陌之間,照出粉紅的陰影。那麼,一顆白草莓有多甜呢?據說就像水蜜桃一樣甜。那麼,一顆白草莓有多貴呢?據說,一顆要價兩百圓新台幣。大一點的三百圓。
受不了這些的觀眾,索性關掉電視,扭開收音機,聽廣播電台放一首〈永遠的草莓園〉(儘管這曲子與草莓無關)。哀愁的歌曲悠悠忽忽流出來,藍儂與他的夥伴唱道:「讓我帶你走,因為我就要,前往草莓園了。沒有什麼是真的,也沒有什麼可留戀。永遠的草莓園。」
仍舊受不了這些的聽眾,索性關掉收音機,翻開讀到一半的《茶花女》,繼續讀。在故事裡,亞蒙初次留宿瑪格麗特的住處時,女僕替兩人準備的消夜,除了一隻熟雞,一瓶波爾多葡萄酒,還有些許草莓。她問他愛她嗎,他說愛得發狂。她問他連她的壞脾氣也愛嗎,他說當然。
從前我住的公寓,每到春夜,總能聞見草莓的芬芳。不知道是哪一戶的,販售果菜的鄰居,將草莓一籠一籠疊放在走廊上,監視器好生照料。新鮮健康的玫瑰紅的心,鑽石似的珍貴,然而是易受傷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