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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最初是暖冬,終究下起雪來。我傳簡訊問朋友回台北來了嗎,我在這裡像是冰箱裡走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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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還在遙遠的島嶼,島嶼的南邊。火紅鳳凰花還正等著半年後開。而這裡的櫻花的連線已快開通了,一朵一朵小小的終端機,就要連接拓展成大片的網路。粉粉紛紛的重瓣的染井吉野櫻,垂掛滿枝的山櫻花。都快要抵達,都還躲藏著暗暗規畫。差不多時刻,母親藉通訊軟體傳來了和父親的合照,他們兩個人去到了天祥。
天祥的梅花更早,乘著這陣子的寒冷。這是更為輕盈的雪,並且溫暖。木質系的香,單薄,微微透光,綴滿峽谷中特別珍貴的空氣。母親拍照總能不間斷地笑著,在快門之前,在快門之後。她擁有著許多的餘裕微笑。她教妹妹在給人拍照時候,嘴角輕揚,露齒,勇敢觀視鏡頭。
母親不喜歡妹在鏡門前作怪表情,或看向側邊,或遠方的快門後面。而我總是自覺在被快門切下薄片之前,被彷彿好長好累的時間給硬化了,嘴角便沉沉朝下墜落。或許在母親的表情裡,我們兄妹倆都是不及格的吧。
我也想到,每次滑著手機,翻看相薄的時候,總覺得相片裡的父親,大多是憂傷,疲倦,守在母親的微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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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刻在梅園裡,在一張相片裡,他們都笑得多美。
這張相片是誰幫忙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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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笑容彼此接近,被埋在深深錯綜的梅花的網路一般的,深深不見陰天的雪一般的梅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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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幫忙把這一瞬間的雪片裁了下來。
雪在島嶼最是寒冷的處所,一層……一層……緊緊密密地塌陷在土地上,在土地上的岩石,在岩石上鑿洞的雀榕,雀榕上的松鼠和獼猴離開樹梢,回到恆溫的灰暗的巢穴。冷靜的雪輕飄,飄在中低海拔的林叢。雪將會很快地溶解。在亞熱帶的島嶼的立春是會很快就下載完成。
一瞬間,棕櫚在雪中。在海邊還是亞熱帶的椰子的葉子,還是每天一樣的夕陽再度潛入海平面的浪花。在縱谷裡部落的住民正嚼著檳榔,血色的唾液還沒吐出的暫時就棲息在他們的嘴裡。雪中的棕櫚,台北的一人。
像沒有舵的航船,在捷運上呼吸著群獸的暖氣。走出捷運站前,把手插回外套口袋,手還是很快變得冰涼。
搬了新的住所。晚上走幾步路,到夜市一個星期吃三次燒仙草,每次換不同店家,然便決定了以後總會去的那家。下雨的夜晚特別好走,特別不必等候,皮鞋染暗了顏色,鞋內還乾燥,就覺得全身無比的輕鬆。喝了半碗濃墨色的液體,胃中稍稍浮升了一陣暖意,就彷彿全身都暖了。縱然手腳還是不肯放棄感性的低溫。
走出店門,撐起傘,隨之便覺寒冷。
一個人搬到了巷道裡,開始工作,開始另外一段生活。我自己總在下班後,來不及換鞋,去吃了好多次燒仙草。夜市的吵鬧聲讓我安心,一層……一層……疊著瓦片一般把我圍繞保護,用我熟悉的口音,交談我熟悉的情節。這遠比在小七買的摺傘還要穩固,沒有縫隙。
大寒時候才有大雪。我所在的亞熱帶島嶼小小的,朋友們都遠去了,很快就可以再回來到與我較為靠近的地方。隔天我醒來,那樣白的昨日,那樣傷心的存活,在太多問題可以去問的生活,一日……一日……不斷輪迴的問題無法抵達他的終端。
疑問像寒冷的連線,沿著枝葉的街道擴散。像一道網。是誰堆起了讓他們窒息的這一些個網。等不到的回覆,已經給出去的暗示,是誰忍耐著想要揭開真相的企圖。朋友還在南邊,似乎還沒想太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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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棵樹,暫時住在雪中,雪中的枝葉,比外頭下雪的天空還暖,還潮溼。
還來不及看到雪的隔天,我在家中獨自醒來。
群花的瓦片在一個瞬間,壓在我父親身上,壓在我母親身上。他們的笑凝結起來。他們的笑緊緊擁抱著彼此。在這一次一次的輪迴裡頭忘失,最快樂的時刻,感受最痛苦的時刻,很快地溶解,又很快地冰凍。
是誰看到了這一張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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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笑為了給誰。
生生世世前的母親。生生世世後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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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片的雪墜疊在北部,雪的花墜疊在東側,花的瓦片墜疊在南邊。一切的因緣都在最冷時候匯聚了。
我還是一個人走著……走著……大寒已經到了最後的站,這樣多而繁雜網路,一天一天,獨自搭過了多少回。這般冰冷的身體,雪一樣地很快流失在自我肺部呵出的深深的呼息。
我的身體,我的家,接近了最後的一個剎那,已經是不免要崩塌了的。
一直以來母親的笑,以及直到最後父親的笑。
生命的紀念品,在最後一個節氣過後,新芽般穿越雪溶過後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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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很小,朋友也能很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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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一般浮現面前的,使我重新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