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允元
一九○五年,當北方的戰場傳來新興的日本帝國擊敗曾雄霸一時的俄國的捷報,十年前在日清戰後成為日本第一個海外殖民地的台灣,已在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一八五七—一九二九)的治理下,被逐步整併入帝國的秩序、奠定近代化的基礎。在後藤招聘來台的官僚之中,有一位任職於總督府財務局、名為立石義雄的男子。這一年,立石之妻芙美,在台北東門町產下他們第五個孩子。這個出生於台灣的日本男孩,便是日後以油畫、裝幀、台灣民俗版畫聞名的畫伯立石鐵臣(一九○五—一九八○)。
身為「灣生」的立石鐵臣,初上小學不久(一九一三年;一說一九一一年),便因父親調職之故舉家返日。直到二十年後的一九三三年,時已二十八歲的畫家立石,才又為了寫生重新踏上這座懷有童年記憶的島嶼。滯台三個月期間,立石描繪台灣風景的作品〈萬華〉、〈多雲日子的河岸〉、〈山丘小鎮淡水〉、〈植物園之春〉,在返日後大受好評。翌年七月,他又帶著油畫具遷居台灣。這一次待了兩年半的時間。除了創作,立石也受顏水龍(一九○三—一九九七)之邀,參與了台陽美術協會的創立,並與西川滿(一九○八—一九九九)一同成立版畫創作會。一九三六年立石返日,一九三九年十月,又受台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長素木得一之邀,來台從事標本描繪的工作。直到這一次,立石才真正在出生之地台灣安定下來,並在這裡娶妻、生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戰敗,立石並未立即被遣返,而是以日僑身分留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五日,他與家人搭上引揚船「海王丸」,永久離開出生之地台灣。
在目前的台灣,立石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大概是一九四○年代在《民俗台灣》刊登一系列的「台灣民俗圖繪」版畫、《文藝台灣》封面、為西川設計的裝幀如《華麗島頌歌》(一九四○)、《赤嵌記》(一九四二)、《華麗島民話集》(一九四二)等,以及戰後《台灣畫冊》(一九六二﹝一九九六年由台北縣立文化中心重新編印出版﹞)的台灣畫作──特別是那張以「吾愛台灣」為標題的畫,一再為人提起:引揚船駛離基隆碼頭,前來送行的台灣人在岸上以日語合唱〈螢之光〉,被遣返的日本人也在船上向以為能夠安身立命、卻已逐漸遠去的台灣揮著手。畫作落款前,立石再度寫下了「吾愛台灣、吾愛台灣」八個字,並在每個字旁附上朱紅色的強調記號。當立石的作品在戰後的台灣被重新注目,台灣人對之的共鳴,除了作品本身的美,應是感動於一個「日本人他者」對台灣風土、民俗投注的認同與愛吧──立石筆下的台灣之美,竟是戰後在另一個「他者」的教育下疏離於自己的土地文化、歷史的台灣人所未曾發現的。這種以遙遠的「內地」為尚的傾向,一九四○年,立石曾在《台灣日日新報》上發表〈荒涼的景象──期待風土的花朵盛開〉,批判那種在台灣完全沒有根源的、僅是迎合日本內地風尚的流行:「那些人何時才會真的成長於此風土?在此風土吹拂的風,在此地所結的果實,或此地的鳥獸魚介,或在此地曾誕生的美麗,他們可曾以愛心和喜悅的眼光來欣賞呢?請看麵包樹寬闊的葉子上和緩地流散開來的葉脈,那樣比例恰到好處的美,或眾多的蝴蝶翅膀上華麗的紋樣,或夕陽晚霞的七彩燦爛。如果能從內心抱著愉悅的心情欣賞此地的風土之美,那麼那些在街上盛開的花樣的女性,自然能展示出此地的驕傲,並象徵健美的新台灣之花。」當然,認同與視線的問題,必須更謹慎、細緻地討論。但透過繪畫所必需的觀察、及與人群接觸,作為灣生的立石,顯然已逐漸土著於此了。
儘管已在台灣生根,命運畢竟不由得人選擇。被從台灣連根拔起、拋擲至戰後殘破日本的立石,作品完全轉向抽象、冰冷、空寂的超現實風,並以細密畫的工作維生。只有在一九六二年為贈給已故恩人遺族而作的《台灣畫冊》,才恢復台灣時期的溫暖與生命力。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台灣畫冊》中有許多作品,完全是以戰前「台灣民俗圖繪」的重繪。不僅構圖,連細節都極為忠實。為什麼立石不大刀闊斧地繪製新作呢?遣返時僅帶了衣物、作品全都留在台灣的立石,能夠憑藉的,只有心中的記憶、以及印在薄薄紙頁上的版畫了吧。或許,這是他面對台灣記憶時的謹慎,以及情怯。
雄獅出版、邱函妮著的《灣生.風土.立石鐵臣》(二○○四)第一六七頁,收錄了一張立石的手稿。他羅列了幾件希望能再見到的作品。特別是一九三三年初次來台寫生時描繪淡水河的〈多雲日子的河岸〉:「此畫為台北放送局所藏。如今不知道還在不在,若是調查後找到了,由於此畫是我的代表作,請翻拍成彩色的。」這些遺留在台灣的畫作,不僅是失落的記憶,也是人生。
將台灣時期的「台灣民俗圖繪」重繪為《台灣畫冊》的立石,或許正虔誠地,讓手中的畫筆再次履上曾一刀一刀刻進木頭裡、蘸墨拓印出來的記憶線條行進;同時也召喚記憶中的光線、溫度、以及氣味,為單色的版畫,肉筆敷上台灣的色彩,宛若一種回家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