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在這個文學發展仍舊平靜無波的年代,卻有一個人悄悄地結束了屬於他的時代。他是籾山衣洲。
一九○四,沒有什麼劇烈起伏的一年。
二十世紀剛拉開序幕,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未滿十年;如今人們所熟悉的新文學,仍舊在暗中醞釀,要再過十數年才可見得一絲曙光。但是,在這個文學發展仍舊平靜無波的年代,卻有一個人悄悄地結束了屬於他的時代。
「屬於他的時代」,是一個稍微含糊的說法。事實上,他並未開創什麼,也沒有領導什麼,可是,如果當初沒有來到台灣,勢必不會有這樣的舞台——文學的舞台,也是政治的舞台。
他是籾山衣洲。
明治以前,江戶時代的日本,在正式場合所用的文書用語,是漢字文言文;而賦漢詩、作漢文等能力,則被視為一種高級素養,象徵著階級地位,是最珍貴的文化資本;就連進入明治(一八六八)之後,即便日本舉國維新西化,但文化上卻反倒出現了漢文學的隆盛,整整持續了二十年;是要到明治二、三十年之後,漢文學才開始慢慢式微。
而衣洲出生於江戶舊時代,自然有一身自幼習得的漢學素養,能作詩為文,年輕時已在日本漢詩壇出頭,不過名氣甚小,又離權力核心遙遠,只能憑著識字寫字,當個小記者勉強餬口度日。一八九八年,衣洲四十歲,獲邀來台灣這個新殖民地擔任《台灣日日新報》漢文部主任;之後,他與第四任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結識,受到禮遇,成為御用的文藝顧問,至此,才晉升權力核心。
籾山衣洲是怎麼得到這樣的機會的呢?回顧歷史,從政治的觀點來看,站在台灣的角度,成為殖民地,自然受到日本帝國的宰制與剝削,也曾有許多無情的鎮壓與殘殺,是一段不可遺忘的血淚教訓;但是換個觀點、換個角度,情況卻會變得有些微妙。
先從日本的角度來看:當時剛被納入版圖的「外地」台灣,既尚無建設發展,且氣候環境相異,又仍有諸多動亂抗爭未平,其實,是毫無吸引力了;而那些「願意」來台灣的日本人,實際上也多半是在「內地」沒什麼出息,甚至走投無路,才會想要來這個未知的新天地一搏。另外,若從文化的觀點來看,那個時候日本國內的文學與文化發展,漸漸開始拋棄過往那種凡事以中國為尊的觀點,轉而關注西洋、關注自身與在地,變動十分劇烈;但是,在這劇烈的變動裡,卻也有許多習慣了舊時代的人們無法成功跟上新時代的腳步,只好空守著滿腹漢文學素養,卻逐漸失去揮灑的舞台。
——對這些人來說,新成為帝國版圖的台灣,無疑是一個可以重新揮灑自身文化資本的空間。
弔詭的是,他們來到台灣,雖然多少沾染了大日本帝國那時強盛的氣勢,或是有著愛國情操,但或許並沒有抱持著太大的統治者自覺;可是,卻在他們揮灑自身文化素養的同時,與總督府的統治手段結合,而成為懷柔政策裡的一部分。
這就是籾山衣洲受到賞識與重用的背景了。兒玉源太郎為了懷柔統治,模仿中國傳統的鄉飲酒禮,於一八九八、九九年,在台北、彰化、台南等地舉行了饗老典,更於一九○○年舉辦揚文會,以文化活動拉攏台灣當地仕紳。活動中多有交際唱和,此時便需要籾山衣洲,來發揮他豐富的漢文學素養。
除此之外,兒玉在台北城南蓋有一棟別墅「南菜園」,他讓籾山衣洲住在那裡,之後,漸有許多文人往來,南菜園成為吟詩作對的傳統沙龍,衣洲也因此成為當時台灣漢詩壇重要的代表人物。
傳統漢文學與殖民統治,便彷彿一體兩面——或許不是為了統治,但卻不能說跟統治無關,反之,或許不是為了文學,卻也不能不說是文學。它比新文學那種強烈鮮明的抵抗意識來得複雜難解,很難說其中有完全獨立的文學藝術性,卻也不能一概抹為統治手段與殖民妝點。這是殖民情境的難題,是日治時期台灣文學史反覆出現的旋律,在衣洲之後,仍舊繼續上演;甚至到了今日,也仍以美學與倫理的難題,考驗著研究者與讀者。
——但那是大的時代。
台灣這個舞台上,殖民者,被殖民者,傳統文人,再不久新知識分子也要登場了;可是籾山衣洲個人的時代,在一九○四年,隨著他失勢,離開《台灣日日新報》、黯然回到內地日本,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