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仔厝地瓜攤,2012年8月
圖/阮義忠
文與圖/阮義忠
關渡山居的後山出口處就是吳仔厝,住家在山坳裡,路過之人只能看到刻著「吳仔厝」的大石塊。字體粗大、鑿得特別深,彷彿海枯了石也不爛。凹痕裡的顏色只要稍退,就會有人立即補上鮮紅的漆,深怕汽車從一八○度大轉彎的坡道急駛而過,看不到。
我經常路過,卻是頭一遭看到這個地瓜攤。我跟地瓜的關係錯綜複雜,從小就必須下菜園跟地瓜藤為伍,腳趾縫永遠有洗不乾淨的黑漬,是童年羞恥的印記。家裡在後院養了三、四頭豬,光靠廚餘不夠餵食,父親便將祖上留下的河床礫石地闢來種地瓜。吃不完的收成刨成條狀晒乾貯存,地瓜籤滿路鋪,人來狗往地被踐踏。儘管母親起灶煮飯時,我常會扔一條進去烤來甜甜嘴,卻總認為它是粗賤的。
對地瓜完全改觀是高中畢業,從鄉下到台北工作之後。有人請我到鼎鼎大名的青葉台菜餐廳吃飯,主食竟然是地瓜稀飯。軟糯的地瓜在白潤的米湯裡黃澄發亮,配上地道的台灣小菜,真是美味之至!從此之後,我就常買地瓜回家煮稀飯、煨老薑湯。
顧攤位的男子看來傻呼呼的。我問他怎麼挑,他說不知道。
「這不是你種的嗎?」
「是阿爸阿娘種的,我只管賣。」
地瓜一大包一大包地用塑膠袋裝著,總共十包,有黃皮、紅皮兩種。黃皮的看來特別結實,我挑了一袋,竟讓他開心地咯咯笑:「今天開市囉!」
問他一天可賣多少包,他說不一定,還接著抱怨:「今天阿娘偏要給我十包,應該帶九包就好了。」問他為什麼,他振振有辭:「每次帶九包就會賣掉四包或五包,帶十包就只能賣掉兩包!」
聊著聊著下起雨來,他立刻起身,從小推車取出雨衣把地瓜裹得更密實。
「怎麼你自己不穿雨衣,給地瓜穿?」
「阿娘交代,地瓜怕水,千萬不能淋到雨。」
不一會兒,他的阿娘出現了。一聊之下才知道,他已三十九歲,十二歲那年車禍傷了腦,智力就停頓了。
婦人要進城買菜,給難得回家的女兒、女婿做頓飯。問她地瓜怎麼挑,她只顧往山上看公車來了沒,心不在焉地說紅皮鬆甜,黃皮香硬。我說紅皮的比較醜,好像營養不良,半天不吭氣兒的傻漢子突然冒出一句:「有些客人也這麼說,我就問他,到底是吃皮還是吃肉?」我不禁大笑,把買好的那袋黃皮換成紅皮。
公車來了,婦人邊往上跨邊吩咐:「阿城啊,別急著回家,等雨停了看能不能多賣幾包。」阿城卻笑嘻嘻地把剩下九包全往手推車裡放:「有開市就行了!」我勸他聽阿娘的話,他想一想、點點頭,把地瓜又一包包擺出來,然後從褲袋掏了個小收音機貼住耳朵,模樣兒像講手機,其實卻是在唱歌,不但五音不全、口齒含糊,還聲音奇大,表情燦爛得彷彿通了電,叫人不羨慕都難。
問阿城歌名叫什麼,他手舞足蹈,直喊:「我贏你,我贏你!」這麼樂天知足,還真是贏過我和好多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