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今天好嗎?
有沒有做夢?做很美很美的夢?
連著下了一個禮拜的雨,今天總算出太陽了。
很溫暖,很舒服喔!
雖然,昨天才來看過妳,但今早一見那陽光,我就決定買完菜就搭接駁車過來。不為什麼,就只想跟妳聊聊,談談心,過去我們太少太少在一起談心了。我帶了冰淇淋昨晚睡覺前折好的紅色紙鶴來看妳。此時此刻,我多麼想跟妳如姐妹般推心置腹,促膝長談。
我問小叔,可以讀文章給妳聽嗎?小叔說:可以啊!
原本放在包包裡簡媜的《私房書》最後還是沒有拿出來,我的心情還不夠平靜。沒有讀文章給妳聽,是害怕我讀不到一頁,忍不住就會語塞哽咽。我大姐交待過「不可以在病人面前掉淚」。我握著妳的手,靜默良久;小叔也握著妳的另一隻手,同樣無語。我努力使自己的情緒沉靜下來之後,才說:
冰淇淋昨天在上體育課時被籃球打到頭,同學陪她去保健室之前,伸出兩根手指問她「這是幾?」冰淇淋故意胡亂回了一個數字。保健室阿姨問她,被籃球打到,為何還那麼神色鎮定。她回答:「因為我平常都有喝牛奶啊!」
妳聽到了嗎?
要在平常,妳一定會很關心。但昏迷中的妳,插了鼻胃管,戴著呼吸器,嘴是張開的,但不能說話。可我相信,我說的話妳都聽到了,妳肯定在心裡用妳一貫的溫和口吻問:「真的嗎?有沒有腦震盪?」
沒事,孩子沒事,老師說,籃球只是輕輕擦撞了一下,沒事。
謝謝妳,孩子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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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和昨天一樣,仍然昏睡著。只有呼吸的頻率和呼吸器的聲音。
小叔拿著小梳子幫妳梳頭,動作極為輕緩。梳完頭,見妳皺眉,便用手指輕輕撫平妳額上的幾條縱線細紋,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呵護妳的那分體貼與溫柔。他的關心,全表現在他每一個溫暖的眼神裡。
跟妳說,剛剛坐上接駁車之前,在路旁的圍牆邊,看見一隻黑貓,是一隻祖母級的大黑貓喲!
妳知道嗎?牠讓我想起年幼時在鹿港的老家,每到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我母親自半個月前便開始忙碌,準備豐盛的供品。當天中午過後,神明廳的大方桌被搬到廳前的空地,大人小孩合力將一盤盤雞鴨魚肉還有水果糕粿端上桌。七月半拜拜,少不了龍眼,一大袋龍眼擺上桌後,每人分一支清香,一齊邀請「好兄弟」前來享用。
當燒好金紙時,大方桌並不急著搬回神明廳;因天暗得慢,晚餐大家就在院子裡圍著大方桌吃。彼時,我的碗裡頭必定會有一個白水煮蛋和一支大雞腿,而我通常不坐在椅子上,只拿著筷子和碗晃來晃去,也不先吃好吃的雞腿,總想先吃完飯後,再來慢慢品嘗。
那個年代,我們家要吃一顆白水煮蛋,得初一、十五拜拜時才吃得到,雞腿也得等到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或過年才有。所以,我總是捨不得一下子就吃掉雞腿。可是,就當我在那邊慢慢吃食的時候,突然,那隻肥嫩的大雞腿,咻!一下在我眼前被老黑貓給咬走了。這時,母親就會去追老黑貓,追不上了,再折返來叨念呆立原地的我。
那隻老黑貓打從母親在井水邊拔雞毛開始,便虎視眈眈地一旁窺視,等著恰當時機好下手。不過,母親早防著牠,桌罩之外,大小鍋蓋通通出籠,讓老黑貓無機可乘。
我母親失算的是,老黑貓後來轉移目標,對我緊迫盯人。就在我低頭撿起掉在地上的那顆咬了一口的白水煮蛋時,牠便撲上前來張開嘴將那雞腿咬走,並轉頭快速奔向牠的祕密基地大快朵頤去了。
這是每年必會上演的戲碼。誰叫我是大肥呆,連一隻雞腿也無法顧好。
而妳知道的,我向來是笨拙加白目。雖然妳不能回答我,但妳聽了之後,一定也在心裡取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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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妳大伯去接大姑一起來看妳,妳剛好要轉去「安寧病房」。小叔和妳娘家二哥、三哥去櫃台辦手續,你三嫂說,要先辦出院,再辦住院。妳的身邊圍著一群人,有妳同學,同學的姐妹,還有妳娘家三舅媽也來了。
妳好有福氣,三個哥哥好疼惜妳這唯一的妹妹。年前,娘家三個哥哥及嫂嫂們、親戚還有小叔和瓜瓜,你們一行人去了一趟北京,完成家族旅遊。我想這應是妳的心願,妳想帶小叔去看看北京,看看萬里長城。妳二哥說,三哥怕妳旅途勞累,所以坐頭等艙,這趙旅程所有費用三哥他全包了。在機場,妳左腳痠痛,拄著枴杖步履維艱,最後,還是借用機場的輪椅。
剛剛,妳二哥拿出手機,點了二月二十八日那天,妳們在新竹三哥家裡聚會慶生,度過妳四十七歲生日的照片。妳化了妝,氣色很好,笑得很開心,還露出妳恒常的優雅面容。
去年暑假,我和妳大伯、冰淇淋也去了一趟東京。記得妳和小叔、瓜瓜是在瓜瓜升小一那一年去的;沒錯,那年,我們是去香港迪士尼。我還記得妳說:香港迪士尼比較小。
我們去東京的第二夜是住靜岡的飯店。巴士在天黑之後駛上一條山路,彎進一片高高的樹林才停在旅店門口。一進房間,我就衝到窗邊想看看美麗的夜景,但是窗簾一被拉開,嗯!怎麼這樣,烏漆麻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還黑得很神祕。「是牆壁吧!」我猜。妳大伯和冰淇淋也靠過來,他們也都猜不出那深不見底的黑色簾幕之後究竟是什麼東西。於是,窗簾重新被拉上。
隔日清早約四點多,一陣烏鴉「啊!啊!」把我叫醒,我掀開被子跳起來往窗口奔去,伸手將窗簾拉起時,連著「哇!」了好幾聲。正睡覺的父女倆同時被驚醒,問:「怎麼了!」我將臉頰貼近窗玻璃,興奮地叫著:「好美!」
真的好美呀!居高臨下,一片翠綠色乾淨清新的樹林隱藏在朦朧雨霧中,靜靜地鑲嵌在窗外;一群烏鴉自由自在來去飛翔,「啊」聲不斷。那父女倆起來了,三個人真正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住,冰淇淋趕緊拿來相機猛拍。
景色如畫,真的好美。雨不大,窗玻璃上貼著一顆顆半透明的水珍珠,顯得格外恬靜淡然。不知當年妳們的東京之旅,是否也曾下榻同一間旅館,住同一間房間,同樣在雨中的清晨被同樣的美景所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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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下電梯口遇到婆婆,我們就一起上樓。讓我感到意外且驚喜的是,當我們叫妳時,妳有了反應,雖然沒法說話,但至少人是半清醒狀態。
我們靠近妳,我叫了妳的名字,然後說:「媽來看妳了。」妳的眼睛微微張開,尋著光源張望。
見妳有這樣的反應,我高興地接著說:「媽在這裡哦!」
婆婆也叫了妳幾聲,聽見了她的呼喚,妳的淚水便沿著眼角滑下,接著哭了起來,這是我這陣子以來,第一次見妳如此激動。我抽了一張面紙,擦去妳眼角淚水的同時,卻任自個兒的眼淚在口罩下的面頰上停留。
婆婆強忍著淚水,幫妳擦淚:「我知道,我知道,妳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
妳哭,沒有聲音,真情流露地哭著,淚水不停地自妳眼角流下。婆婆哽咽著叫妳的名字,安慰妳:「妳要放下,妳要放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