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十七世紀起,自由主義者揭櫫天賦人權說,挑戰君權、神權,認為人權如陽光、空氣般的自然,但攤開現代文明史,人權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而是血淚斑斑,透過一次次體制衝撞、一場場絕食抗議,犧牲換來覺醒,一點一滴地,從跋扈的掌權者手中要了回來。
看看近代國家,美國該是自由、民主的先驅吧!但美國女性的選舉權,卻是遲到一九二○年代才能完全實現。
即使黑奴早已解放了,但種族歧視依舊存在,在某些地區、場合、社會議題裡,偶爾仍可聽到被壓迫者的啜泣聲,星星之火,隨時伺機燎原。
回頭翻翻我們的四百年史,做為各路政權殖民掠奪、過渡的基地,威嚇、高壓宰制成為執政當局的一貫統治術,台灣在人權議題上也是長夜漫漫、鬼影幢幢,一直到一九八七年解嚴後,才曙光乍現。
被統治、被壓迫者只能選擇噤聲。台灣俗語云:「囡仔人,有耳無嘴」,大人訓斥小孩莫談政治,這樣集體性恐慌氛圍,也讓我的成長學習過程充滿扭曲,只能蜿蜒摸索前進,一直等待黎明天光。
我的思想開放轉折,乃是經歷了鄉土文學論戰與美麗島事件的震盪。
七○年代中期,黨國的威權體制悄然鬆動,中原掛帥、輕視本土的文化政策面臨挑戰,台灣文壇掀起了第二次鄉土文學論戰(第一次論戰是在日治的一九三○年代),質疑假現代真逃避的大中原核心論述,泰半的學者作家呼籲回歸台灣現實書寫,我受到了啟發洗禮,開始索探台灣文學、常民文化,並涉獵文史、歌謠等領域,進行在地化的書寫。
此一文化論戰,為期數年,建構了我堅定而明朗的詩觀。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國際人權日,黨外政治菁英舉著憤怒的火把,在高雄街頭演講遊行,爆發「美麗島事件」之後,各大學校園的「愛國」職業學生總動員,紛紛貼出大字報或集會,撻伐「黨外偏激分子」之時,我心已如明鏡台,清清楚楚的照見「自由、民主、人權」。校園這一系列抹黑黨外的愚民事件,反而讓我從黨國洗腦的魔咒中掙脫,徹底的覺醒。
一九七九年的高雄美麗島事件,黨外人士舉著「國際人權日」的大纛,發動演講遊行,力爭人權,卻遭當局無情抹黑,審判入獄,人權被活活的踐踏。而在這之前,台灣自一九四九年以來,陷入美蘇冷戰、國共內戰的「雙戰結構」之中,執政者為鞏固「反攻大陸」的專制領導核心,進行清鄉、打紅、掃獨的高壓統治,整肅異己,掀起了一波波的白色恐怖,時間長達二、三十年。在這些恐怖歲月中,警總特務當局炮製一波波冤、錯、假案,大肆羅織罪名,搜捕台灣進步的知識精英,新店溪畔,馬場町刑場夜夜傳出槍聲,拆散許多家庭,也讓無數台灣的母親心碎。
雖然,在各方奔走之下,這些冤、錯、假案,現階段已經大部分獲得平反、補償,還給當事人些微的公道,但是,一個人無端捲入冤案,人權被國家機器碾碎,犧牲生命、賠掉青春,家屬深陷歧視與驚恐的暗夜,該如何「補償」呢?
歷史的不幸,可以寬恕,但不能忘記。為了釐清真相、記取教訓,避免重蹈歷史覆轍,去年底,台中市文化局展開密集的台中地區白色恐怖的口述歷史的田野調查,第一批總共訪問了十五位受害者,收進十位訪談篇章,編成《因為黑暗,所以我們穿越》一書,為悲劇時代留下血淚的見證。採錄過程中,這群白色恐怖受難者及其家屬,忍痛揭開結痂的傷口,重述塵封的辛酸記憶,不幸往事即使已經久遠,但當事人一層層撥開道來,仍是痛如刀割、心有餘悸,令人不忍。
落實轉型正義,告別社會悲情,這是後輩子孫的共同責任。
十二月十日,國際人權日,也是《因為黑暗,所以我們穿越》一書的出版日,書之出版猶如新生,希望它能稍稍告慰政治受難者的靈魂,也讓我們一起為堅強、可敬的家屬們加油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