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達達
升上高年級以後,我的物品不再獨自旅行,「胖子」這個綽號取代了「小偷班長」。我跟一批新的同學,坐進三樓的新教室。一天打掃時間,我發現下午慢慢爬進來的金色陽光,有些可以穿過氣窗,有些被反射回走廊。這是個明亮的地方。如果我是一棵樹,就該在這裡光合作用。
我在走廊花台種了一棵花豆。我把豆子埋進一根手指那麼深的土裡,一個星期後才等到它挺著豆瓣破出土壤。為了怕被新同學排擠,我像一棵樹一樣,以同學們無法察覺的振動跟花豆說話。這是個明亮的地方,它長高的速度比動物還快。子葉掉落後,它分裂出兩個主要枝幹,芽尖像是觸手要抓住天空那樣不斷擴張著。我用竹筷子給它搭了托架,一個月之後它開出小白花,很適合在風裡搖晃的那種。再過三個星期,花蕊生出豆莢。
一群黑色像是蚱蜢的小蟲子,不曉得從哪裡飛來,啃食起它的豆莢。我每一節下課都去趕走牠們,但上課鐘一響,就只能坐看豆莢和枝葉被牠們吃掉。打開一個被蟲吃剩的豆莢,發現裡頭的豆子都還是小胚胎,發不出新的芽。不能強收。
因為太擔心它,上課時頻頻往窗外花台望,我跟花豆的關係,終於被班上的小霸王發現了。下課鐘響,小霸王帶著一個跟班,兩人手拿抹布衝出教室,拚命抽打花台上結實纍纍但爬滿蝗蟲的花豆小樹。我追出去,先大聲命令他們停手,後來變成哭著央求。小霸王一面舞著抹布一面說:「我在幫它趕蟲啊!花台又不是你的,葉子上也沒寫你的名字,它是自己長大的,我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才不給你管咧!」
花豆小樹被打得支離破碎。長得比較茂盛的那端,幾乎全毀。接不回的枝幹只能剪掉,我把壞掉的豆莢和枝葉都埋進土裡,希望它們能成為養分再長出來。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去跟剩下的三個豆莢道歉,我沒有保護好它們的兄弟姐妹。
學期結束前,花豆小樹枯死,留下三個乾巴巴的豆莢。暑假的時候我把那些褐色的豆莢剝開,因為養分不足,裡頭的豆子通通萎縮,像是乾掉的嬰兒木乃伊。只有一顆豆子比較飽滿,長得像我一開始種下的那一粒。
涼風還是吹啊吹,但我再也不跟植物說話了。
十多年後的一個春夏之交,某個空氣特別通透的晴朗日子,我出門散步,見到一整排快樂的大樹。它們遠離冬季,新綠轉濃,枝頭上每一片葉子都像剛學會飛翔的幼鳥,急著想衝進陽光裡,嘩啦啦地要攫住整片天空。
我忍不住朝它們揮揮手,那段和植物一起撐過的童年回憶,一瞬間與眼前這一排大樹連結起來。我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與某棵樹,某朵花,在同一個頻率上振動著。但再往前走幾步,我又變回了人類。我還是希望科學家能早點成功破譯植物的語言。我已經活在分類清晰的語意世界裡太久,無法忍受在混沌的本質之中迷航。
偷竊的罪留下傷疤,我還是害怕店員的眼神。怕他們看我沒結帳,就懷疑我偷拿了什麼。直到現在,每一次進到便利商店或者文具行,我都覺得自己必須要買一點東西才能走出去。
我減肥很多次,手也長大了不少。那棵陪我掉眼淚的白千層,也許還在重慶北路上,不知道它的樹瘤現在是什麼樣子。有好些年沒有往那邊走了。
那位小霸王在畢業後竟成為我的多年好友,但我們很少談小時候的事。即使那一粒花豆的種子早就乾死,我還是一直留著它。
(本文為第五屆新北市文學獎成人組散文類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