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廖宣惠

如果你只是接住自己拋出的東西，這算不上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只有當你一把接住永恆之神以精確計算的擺動、神奇的拱橋弧線朝你拋來的東西，這才算得上是一種本領。

但這也不是你的本領，而是某個世界的力量。 ──里爾克

你心中有條河，純金而閃亮，你相信那條河的確存在於現實與想像的交界，有著比海潮更魔幻的召喚，日日吸引你前往。

猶記四年前，那是開學第一日，學姐與你一同緩步長堤，她說，這條金色之河芳名「醉夢」，老政大幽默地將流經校園的景美溪命名「醉夢」，上游那段是「尋夢」，出了校園戲稱「碎夢」，調侃學子一路從尋夢到入夢的沉醉，以及出社會工作面臨的夢碎。她邊介紹、一邊熱心地指點環境。東部北上的你，習慣一望無盡的太平洋，乍見河景頗為失望，心中不免泛起嘀咕：「不過就是條山間大水溝嘛！」正想著，學姐又說起蔣公銅像的馬，半夜12點會換腳的鬼故事了！

那時你剛入學，不明白學姐為何畢業結婚了，仍要選擇遷居附近的依戀與堅持。談起校園名人及典故，那時的她神采飛揚，彷彿重返大學時光。夕陽下，橙黃色澤染紅半邊天，又慢慢地在長堤盡頭隱沒，那時整條溪在緩落的夕照與菅芒點點流蘇映襯下，的確是一條金色之河。

幾點白鷺染上金光，襯著斜輝，伴潺潺流水，翻飛。

這是第幾次走上長堤了？後來的你也算不清。心情低落時，嘩啦啦的流水沖走你的哀愁；寫不出報告時，迎風搖曳的菅芒送來陣陣蔗香。記得巴斯卡說：「人只是一枝會思考的蘆葦。」不知每日隨興漫步長堤的你，是否也跟這些菅芒花一樣，迎風飄絮；在流金點點的歲月河畔，為課堂幾個小小想法，點頭又搖頭？

也許世界之所以構成世界，有時就只是視線所及；視線所不及，在於我們總是以「我」的角度來思考，所以時而視而不見，時而聯想過多。

然而，這之間確實有一種航行，超乎時空、超乎個體與群體、超乎長期以來，我們用「自己」這個詞所侷限的框架；那是一種「忘我」的旅行狀態、精神的飛翔。而你不經心搭上的這班白色風帆，那是金色航道上一棟毫不起眼的白色建築，一座圖書館。

在此，你進行一種名為「閱讀」的靜態航行。

說它是靜態也不然，因它瞬間移動，在異時空穿梭自如；分秒之間，活動遠超過光速或音速所能抵達的地點。攤開的一頁頁書冊是一雙雙翅膀，帶你遠離塵世的喧囂、飛進看不見的國度。

在此航行中，你習慣帶隻筆，像擺渡人那樣，撐篙或搖槳，讓筆的節奏順著視線，沿著一行行文字回溯、晃蕩、迂迴、追逐。你知道這樣，此趟航行就會隨著文字海開展，最終發現可靠的意義堤岸，那屬於你的新大陸，最終呈現比所羅門王更豐富的寶藏，在那兒等著發掘。

因此，不論是外出或閱讀，對你而言，都是旅行的方式。

只是出門旅遊是立體的，而在書上的旅行是平面的。雖然平靜的蝸居一隅，藉由精神的懷想，薄薄紙翼卻會化作地平線的一點，那是想像的起點。在那裡，所有色彩與感官的豐富，遠勝立體世界的三度空間，那是看不見的，屬於想像構築的四度、或五度以上的虛擬時空。

這趟旅程隨著經驗增長及跨越領域愈多，旅人的視線愈來愈敏感，所見愈豐富，到最後，有一種功夫也慢慢成型。剛開始，旅行的速度或許慢如老牛，細嚼慢嚥、反芻後還消化不良；然而隨時間積累，各路水手已能在文字海域上飛馳如鷗鳥，追逐美麗的詩句，捕獲營養的段落來餵哺自己；眼力也鍛鍊如鷹，精準且銳利，迅速找到所要獵物之後，可以兔起鵠落，順利捕獲。若航行的那片海域是你熟悉的，你甚至會在某段海域刻上航線、標上經緯度，在書上留下深深淺淺、濃淡不一的色澤，足供日後辨識的航海記號。

你甚至為自己新發現的小島命名，如果它冷僻、無人拜訪。

這場狩獵與航行精準而實在，卻又神祕未知而極端靜態。是以白色船艙中，我們總是可以看到龜縮一角，那個正在閱讀的傢伙，頃刻已然登陸外太空，不知飛翔到哪個國度，從他嘴角不自禁牽動的一抹微笑，他到底獵到什麼了？找到什麼寶藏？到底身處何方？又看到了些什麼？單憑燈下的靜穆的坐姿與時而詭譎竊笑表情變化，實在難以猜測、無由判斷。

這趟祕密航行的戰利品、旅途上的冒險、航程與風景──只有他知道。

正是這種神祕的吸引力，才讓你不時攀在雪白船艙，順著層層書壁不斷穿梭狩獵著，一晃就是好幾年。而甲板外，這條金色之河，正嘩啦啦，向前奔流。

當你走出白色船艙透氣，長堤便是甲板，各式人物在其上奔行，將你帶回熱鬧的當下，那是現實與夢幻的交界，你用以邂逅各種生命、世界的邊緣。

常見幾位慢跑者隨穩健的步伐律動，近了又遠去。遠方總有幾對小情侶坐在石階上，青春的愛戀氣息滿溢。迎面而來的，你竟錯覺看見白色長臂猿。怎有人牽稀有動物來遛？當雪一般潔白的瘦長大物走近，你赫然發現原來是一隻長相怪異的狗，詢問狗主，才知那是阿富汗獵犬，犬之貴族。

於是，你在甲板上邂逅各國犬種：哈士奇、杜賓、博美、吉娃娃、西施、科基、柴犬等。長堤成了眾犬伸展台，令你目不暇給；眾犬穿梭交會的尾巴，也隨菅芒花搖曳。久了，你發現原來這也是條充滿了對話與劇情之河，走在其上的每個人，各有各的故事，每日上演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雖然這條溪沒有中央的大湖寬闊，沒有西子灣大海磅礡，卻在主人與犬、來往運動的人與學生散步招呼聲中，滿是溫馨。（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