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 下

文╱楊婕 |201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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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婕

妳發現住宿是非常適合妳的交友模式,不必齊整地對坐,刻意想話題填滿時間,也不必商量該到哪去參與什麼壯麗的事情。

晚上妳早早洗澡,媛還沒回來。吹頭髮時房間跳電了,下樓問,保全說,用電量稍高,管理人員就會切電源,十分鐘後恢復供電,若再超標,便強制停電一整天。但房間只有檯燈、筆電,保全叮嚀,吹風機風量不要開到最大,應該就沒事了。之後妳吹頭髮都關閉所有電器,摸黑間斷地吹。幾次媛已經睡了,妳怕吵到她,將線拉到走廊,變態似地蹲在門外吹頭髮,經過走廊的女生,都轉身瞥妳一眼。

那幾天都是如此:媛七點起床,八九點去圖書館或上課,妳總耽睡到媛出門,探頭跟她說再見。媛走後,房間在陽光照耀下呈現寧靜的螢藍,妳確知暫時空掉的房間,幾小時後會有人回來。白日,妳開始去比較遠的地方,妳變得願意移動,因為有飽滿的房間等妳折返,而且,時間不多了。

一夜遲回宿舍,媛傳簡訊跟妳道晚安。妳在外面的餐館收到簡訊,察覺這個舉動對妳的意義——妳的女生朋友一直不多,面對女生妳容易緊張,總覺不易討好。一次聊到何以別人都說妳有距離感,跟妳最親近的W告訴妳:「難道妳沒注意到,在不熟的人面前,妳都不說自己的事?」

哪個女生會費盡心思靠近妳。妳發現住宿是非常適合妳的交友模式,不必齊整地對坐,刻意想話題填滿時間,也不必商量該到哪去參與什麼壯麗的事情。被迫住進同一間房間的妳們,只須從平淡的日常開始,而日常自會開始——作息、保養品、衣著,連洗澡都能成為話題。跟媛相處,讓妳想起大一住宿時期,有室友的妳多麼開心,十八歲的妳沒體會過孤獨。

妳都忘了。

搬進宿舍就遇到連假。幾天後媛去旅行,宿舍空蕩蕩的,妳逕自使用設施,洗衣、裝水、上廁所、刷牙。妳四處晃。坐臥移動,這些機械步驟,之於久未住宿的妳無異觀光,妳在宿舍進行一個人的旅遊。

浴室、廁所、洗手台相連,洗手台擺放一盆又一盆衣物,宿舍女生手洗特別勤勞。洗衣機塞一旁,沒有獨立晒衣間,洗手台上衣服吊得密密麻麻。最令妳驚訝的是廁所,居然建造三座男性便斗。這間宿舍是兩三年前翻新的,一開始就住女生,妳不懂那三座男性便斗的用途,難道施工時給師傅方便?不會這麼好心。還是預料這間宿舍將飛沙走石,時不時需要工人進駐維修?

幾天後的下午,先照面的那個女孩回來了。搬進宿舍那日,她的座位以妳看來非常神奇的模式置物,比方三個碗疊書上,醬色的湯緊鄰衣服,妳不記得第一次來時女孩的東西這麼亂,妳無所謂,不過暗自驚嘆。即或與人共用的宿舍房間,妳仍相信瓜分的角落自有其生命,會言說關於主人的訊息。

女孩進門後,頭髮一盤就收拾起來,幾分鐘後桌椅便露出線條。顯然她愛乾淨,回家前究竟忙到什麼程度,把座位弄成這副德性?女孩整理好又出門了。媛傍晚旅遊歸來,給妳景點買的花生酥,道買貴了,被小販欺瞞。

睡前,女孩抱著兩根樹枝進來,妳和媛問她幹嘛去了,她道想做美工,路上撿的。媛說,其實她們不太熟,那個女孩話少,每天早出晚歸,去找男友。媛也有男友,可她女生朋友多,有無男友並不感到很大區別。

凌晨又被噩夢驚醒。妳撐起身,看見兩床布幔,裡面睡著媛和女孩,便覺安慰,她們的睡眠保障了妳的睡眠,有人沉穩入睡,妳也不會被夢帶到太遙遠的地方。

有天起床,媛放下字典,笑著跟妳說,妳剛剛睡得好香啊。妳抱歉地問,打呼吵到妳了是吧?妳有鼻炎,醫生說妳的下顎又比常人窄狹,除非動手術,真沒救了。媛告訴妳她大學時的室友也會打呼,一開始不習慣,住久,沒聽見還睡不著,聽妳打呼格外親切,叫妳別在意,她好睡得很。

機票早就買好了,特價票,不能改簽。臨行那天早晨,媛有課,出門前在座位跟妳說話。媛告訴妳,她女生朋友多,卻很少有跟妳這樣,一開始就這麼深入,起初得知有新室友,還擔心會不會不好相處,想不到與妳一見如故。

這幾天妳們聊過很多,更多來不及聊。媛又說起她的事,說得很急,沒有時間了。媛過來擁抱妳,妳終於哭了,妳說妳害怕、不想走。媛叮嚀,有事情就打給她。

後來,旅行途中妳老想起這句話。妳浪遊異鄉,在遠方破碎地迷航,不想發生的一切,都已發生,媛毫不知情。好幾次妳想起媛就想哭泣,好幾次妳拿起手機,點開媛的號碼,終究沒打。媛能為妳做什麼?危急時報警?找哪裡的朋友接應妳?聽到媛安穩的聲音,失去的,就會回到妳生命裡嗎?媛也只是學生,與妳出生地遙隔千里,很可能再也不會碰頭。

縱使媛什麼都不能做,還是那樣跟妳說。

對媛而言,妳不過是她簡單充實的生活裡,短暫出現的又一個朋友。媛不會明白,她的日常舉措,她在書桌前很普通梳頭寫字的姿勢,如何不著痕跡救了妳。媛也不會明白,在妳流離困頓的幾個月裡,有她的房間,已是妳最大的慰藉。

那間藍色的宿舍猶如海洋,寬闊,能夠容納。媛出門、媛睡覺、媛回來,媛的作息讓妳有了落定點,也讓空間輕盈起來,不會無休止溺死在房間的夜晚。

妳一直以為妳只能一個人住,所有問題在房中尋找出路,或一起覆沒。數月後回到家鄉,妳又開始獨住,總覺得有名不存在的室友,在哪裡等妳回房。房間似乎少了什麼——那十天後,房間就壞掉了,或者,妳才懂得房間年久失修,妳過著何等廢棄的生活。獨自住久,妳與房間都無限擴張,最後自我吞沒。

妳已不記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那段日子弄不清楚的事太多。然而即使妳與媛再無聯絡,妳也不會忘記她。

但時間是那麼漫長,房間亦然。不存在的室友,在一個人的房間裡,與妳日夜交談,讓妳的頭溫暖地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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