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二十世紀大陸著名的東北作家端木蕻良，他是蕭紅的第二任丈夫，不僅創作小說，同時也熱愛《紅樓夢》。

他被曹雪芹的真情寫作所深深打動：「曹雪芹是從愛美出發的，而後來便達到了愛真的地步。真正的美，必須是真的。」身為作家，筆端所流洩而出的文字，如果不是出於真情，又怎能感動自己和讀者呢？

在賈寶玉選擇自己感情歸屬的問題上，一般人也許會認為寶、黛之間的戀情緣自他們從小耳鬢廝磨、青梅竹馬，因此感情比別人更深。

然而端木蕻良卻注意到了一個小細節：賈寶玉確實曾經注意到薛寶釵體態比林黛玉更誘人！但是他仍然只願意與林黛玉親近，寶、黛之間緊密相連的關鍵在於他們共同具有反世俗的觀念。

在端木蕻良的心目中，薛寶釵是市儈的代表，她從來都不以感情為訴求，而是以「奉勸」的方式與寶玉交換條件。她希望寶玉好好讀書，聽父親的話，將來好好做官……到那時，寶姐姐才會釋出她的愛。

於是賈寶玉往往見到薛寶釵便敏銳地感受到她的功利心。雖然寶玉曾經對寶釵所說的那些大道理加以嚴詞駁斥，然而寶玉其實對這位姐姐是有一點害怕的。

然而曹雪芹在這個三角習題上，所反映的問題還不僅止於情人之間應有共同的生活主張，《紅樓夢》同時寫盡了所有貴族社會裡的共同面相，他們都準備犧牲林黛玉的生命，來成全薛寶釵的政治主張。

端木蕻良正是在這點上，重新看見曹雪芹一再地強調「真情」，是多麼可貴的事！「曹雪芹的真情主義在封建貴族社會裡，是一種可怕的異教。」

我們僅看賈府中，從賈赦、賈珍、賈璉到賈瑞等人，無論年紀大小長幼，幾乎人人都把愛情視為簡單的肉體遊戲，這一點甚至連賈母都是認同的，她聽見賈璉偷腥，便對鳳姐兒說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

因此上自賈母，下至賈政，他們所放任的是皮膚濫淫之事，而所制裁的卻是愛情。到最後薛寶釵勝利了！賈寶玉也在她面前低了頭，非要科舉及第才算是對家族有交代。

端木蕻良的感慨，是當時新文化思潮下，青年男女共同的辛酸！也唯有在那新舊浪潮不斷交替翻湧的年代，閱讀寶、黛、釵的命運史，才會由衷地心繫起身世蒼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