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今天又是冬至。不像耶誕節，早在一個半月前便己經是了，使得耶誕節自身也不能更為真實。如此低調有其壞處與不便，令人不小心便會錯過。若非昨晚熬夜上網，超過十二點，google首頁出現了雪人以及諸多冬日吉祥物拼組成的字樣，或許我也不會在今天發出，「原來是冬至」的感慨。
一方面冬至的身分該算是天文現象，很難與充滿人味的節慶搭上邊，沒有政商名流投江，沒有騷人墨客歌詠，滿悶的。唯一相關的節慶活動除了吃湯圓外，似乎再難舉列。而這湯圓，若不是和家人一起吃，除了增加脂肪囤積以便度冬，幾乎已無其他療癒作用，不如不吃。
清明掃墓，中秋賞月，端午龍舟，冬至能做什麼。今天冬至正逢星期天，不用上班，天氣一般的冷，一般的因下雨而更顯溼涼。於是我一個人走上街頭，一路上不斷想到耶誕節似乎就快要到了，滿熱鬧的樣子。
走著走著，不覺日光流逝，天轉瞬就黑。可是我又馬上警覺，點醒自己，不過是冬至，天暗得快。突然我心內一角洞明起來，原來最適合冬至的活動，就是獨自上街散步，不知夜之將至云爾，但其實時間還早呢。冬至最適合的，便是從事這警醒心理的活動。
於是我繼續走在街頭。想當初離開的時候，不知道自己還再回來。回來的時候，又好像不是走在同一座城市裡頭。這句話一說出來，馬上便露了餡，終究不很道地。微微的小雨，不撐傘是浪漫，大雨不撐傘，不是狼狽，便是精神有異了，凡事合該有個限度。我猶豫間走進一間街角的咖啡店，想說這個當下喝一杯咖啡是否有礙正常睡眠，但想說不會有人發現。店內吧台前布置了一棵耶誕樹，紅色金色的飾物與小燈泡，也很合乎常態。曾壁掛著三幅雲門的舞作海報不知去向，座位少了些，僅剩一桌空缺了來，剛好被我填滿。
開敞的玻璃門成了風和蚊子的通道，和往年相同。對我來說，這咖啡店是第一次來，因風和蚊子與咖啡店本身無關。小圓桌圍坐的四個外國人，彷彿是以法語交談，也是第一次來，結伴路過，看看頗有氣氛，便走進來了，不知是聊得很愉悅，還是因為手勢的關係。我也忘了究竟天花板是不是一直都白色的。點一樣的下午茶組合，但重乳酪蛋糕因風乾脫水而萎縮了。
物價緩緩抬升是感覺不出的，氣溫緩緩降低也是感覺不出的，非得要有一陣雨，才會突然感覺涼意。像再次搬回城裡，今年夏天，全島一般地熱。媽陪我找租屋，奔波了三天，可是最後一眼就決定是現在住的地方，先前都像了白忙。媽回去後，我也不知不覺便過了好幾個月，也是到了一個月前，突然一場秋雨後，才想起舊時冬衣大都還在家中。
去年冬至，我還住在家裡。第一次考試沒有通過，待在家裡非常難堪。除了準備考試，無以為業，而媽自三十年的教職退休，除了管我也無以為業。除了爭吵，忍耐，強顏歡笑，沒有太多事可做。那一天也是冬至，中午各吃各的湯圓，只為虛應故事。餡又太甜，兩人只吃了半盒四顆草草敷衍。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百無聊賴，想到不如便寫一篇以冬至為題的文章。
一方面素材貧乏，另一方面陰氣極盛，陽氣衰微，腦子使不上力，終究是沒有寫成。但是我一直記得，文章概念如下──我知道明年的冬至我不會在這裡，我將離開，回去我曾經離開的地方。但是我會記得一條自行車道，就在海邊，就在傍晚，就在其上，媽和我騎著腳踏車，一前一後，車輪像是太陽，時間的輪迴，而這一條車道便是回歸線，讓日子一年有一天可以回去。
結尾的意象是媽一直在我前面，天一瞬間便黑了，但因為是冬至，我提醒自己還早，還早。但還早其實沒有意義。媽兩隻腳一直踩著踏板，背影愈來愈遠，就要融入黑暗了，我以為她還在，只是漸深漸淡。我不知道她會突然消失。於是我應該努力踩著踏板，可以在慌張中重新發現了她。但是我沒有，我只是負氣地照著自己的步調沿路騎著，想著反正她總是要回家的。文章便在這結束了。
只是有些事情當下不作，便再無機會。日後再作，不是滋味走樣，便是內容縮水。像冷掉的咖啡，像常在之處重新裝潢。但是我喜歡一杯咖啡喝著喝著，不知不覺便涼了。也滿喜歡這樣夾新夾舊，可以一再回去的地方。好像便比較知道，沒有什麼是不能不的。
原來貼著雲門海報的地方，現在是另一幅電影海報了。電影還在上映呢，上映至今，正巧滿一個月。（打字到這邊的時候，才在不小心抬眼，在海報左下一角發現的，中文版的電影標語是「我不想一個人回家」。）門口的位置沒插座，我將筆電電源用盡後，便請店員幫我換至這處牆邊的桌椅。
店員仍舊忙著，收拾所有已離去的旅人的杯盤，抹去那怕只是一點點沒人在乎的痕跡。除了我以外，只剩一桌大片落地窗旁的兩人，一男一女，在暖黃玻璃罩燈下，面對面坐。我曾經是最晚抵達的旅人，以為便要錯過了什麼，卻不知不覺間成為聽了最多店內歌曲的那個，（沙啞英語歌者唱著that all right, that all right…… ）。我猜我應該會先買單。
又是一年，又是冬至，曾經想寫的文章終於完成，雖然不是原先希望的那個樣子。但又有何妨，畢竟添了一點，改了一點。
打到最後一段，不知不覺店內只剩下我。「我想一個人回家，that all right，是因為家裡有媽在等。」若非這般拖了一年寫成，哪能有此神來一筆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