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有書籍,能把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澆灌給你。生命的質量需要鍛鑄,而閱讀是鍛鑄的重要一環。看來讀書、讀人還得前生有緣,今生相遇。
開學前夕,我的幾位老師都來電關心,並提醒我要開學了,記得回校上課。
張教授問我都在做什麼?我說我在看中文書。他說:「你要讀英文啊!不然回去怎麼向你師父交代?」
我不是不想讀英文,而是假期寶貴,好多想讀的中文書總是在書架上呼喚我。我已冷落他們多時,每次走過,撫摸著他們的封面,深情的和他們絮絮私語,當我帶回他們,每一本書與我都是一個因緣,那是我們今生的約定。
在「常住第一,自己第二」的前提下,忙完法會,也給師兄弟上了兩次課後,我放下外緣,終於熱情的開啟這些老友的心扉。清晨的寒沁、午後的暖陽、寂夜的寧靜,我與古人神交,似與天地融為一體。
閱讀一本書,與一個人的相遇一樣,需要緣分。這麼多的書、這麼多的人,如何尋覓?天地之大,緣之牽引,自然讓你們找到彼此。所以,不在於要不要閱讀,而是如何閱讀?也就是閱讀的心法。
一九九五年,我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參加世界雜誌年會。當時大會探討的主題:未來媒體的走向?大會主持人當場抽樣問一位媒體人:當你出差旅遊,只能選一本書時,你會選哪本書?他正陷入思索時,主持人說:「不能考慮!」
台下的我自問:我會選哪一本書呢?我也陷入思考!後來有一天晚上,在台北道場,我正在寮房看書,突然廣播說大樓失火,請住戶趕快疏散。當時我環視屋內,順手就只帶了正在看的《大智度論》。當一群慌亂、帶著大包小包東西的人看到我的瀟灑,我想,我終於知道答案。
真正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是不用思考的!
我們生在一個愛書和崇尚書的文化古國,自古以來,中國人「士、農、工、商」的觀念,對讀書人非常看重,有地位的人家被稱作「書香門第」;有教養有文化的人稱為「有書卷氣」;飽學之士稱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酘酘。所以,北宋真宗皇帝家喻戶曉的〈勸學文〉才會流傳至今:
「富家不用買良田,
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
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
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
書中有女顏如玉;
男兒欲遂平生志,
六經勤向窗前讀。」
我們看看:至聖先師孔子是誰教出來的?孔子不是靠哪位老師教的,他是個自學的典型。書要靠自己去讀、去領會,「悟」出來的。他說:「學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
大家知道「問題學生」的始祖是誰?是我們的亞聖孟子。
「孟母三遷」的典故,說明環境對人的影響很重要。孟子認為讀書學習須靠自己去求索、精研,自己去求才會有得,否則無所得。傑出的老師只能起點撥的作用,真正獲得技巧還是要靠自己。這就是我們佛說的:迷時師渡、悟了自渡。師父引進門,修行靠個人。我最喜歡孟子說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放心,就是我們說的「心無罣礙」,當我們能靜下心來,一心一意讀書,堅持必有結果。
孔孟為文人提供了「入世」的理論,莊子、老子則為文人提供了「出世」、「退隱」的理論。
莊子不但將人間的書讀遍,且將天地間的大書讀透,還將功名利祿看破。莊子認為語言文字不可傳達出聖人的真意,真正的道不靠言論傳授,靠自己的觀照體悟。這也就是我們禪宗所謂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千年才出的一個天才蘇東坡,他稱自己的文章「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酘酘,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他勉勵年輕人「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他描繪自己讀書的情景「夜間讀書經常以讀到半夜為標準,即使大醉後,也要去翻閱一下書,到了困倦才就寢。」他說讀書要用心還要注意方法:「我讀《漢書》一般要讀數遍,書中關於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貨財之類的知識很豐富,我每讀一遍只鑽研其中一樣,等讀過幾遍後就會觸類旁通,且容易記得牢。這種方法看起來比較笨,但如果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初之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像他這樣的天才讀書都還要如此精進,難怪日後,他的流放生活因為書和佛學也充滿了樂趣和禪意。
也以詩文出名的黃庭堅,在友人家初見蘇東坡,一見傾心,黃稱蘇的書法「本朝第一」,蘇稱黃「才識學問為當世第一」,他們成為亦師亦友的生死之交。他的名言:「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面目可憎。」演變到韓國是「一日不讀書,口中生荊棘。」這是我在韓國寺院大門的石碑看到的驚人之語。
因《山居筆記》一書紅遍台灣的大陸作家余秋雨,他應邀來台演講「讀書」,他說:一個人最佳讀書狀態,大多產生在中年以後。但能不能取得這種狀態,則取決於青年時期的準備。他也引用黃山谷的話:「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澆灌,則塵俗生其間。照鏡覺面目可憎,對人亦言與無味。」所以要擺脫平庸,就要用「古今澆灌」。只有書籍,能把遼闊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澆灌給你。生命的質量需要鍛鑄,閱讀是鍛鑄的重要一環。
我曾採訪過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說:我從小什麼書都讀,這些讀書經驗給我很大的潛移默化,大學時代,我一星期可以讀五十二本法文劇本。文學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真實。但真實並不表示事實,文學是創作。文學寫作和禪一樣,也是要有悟性。悟性到了,功夫也要到,凡事就是要下功夫,沒有什麼訣竅。
學生時代看了琦君《三更有夢書當枕》這本書,也許自己也是個喜歡隨性讀自己喜歡的書的人,因此,影響她讀書的人的看法最深得我心。琦君說,她五歲時,家庭教師(後來出家了)教她讀書。因為長齋禮佛,佛堂前每天一杯淨水留給她喝,加上母親那一杯,每天喝兩杯。要先在蒲團上拜了佛才開始讀書,背錯了,就在蒲團罰跪香。
影響琦君的人,一是她的父親:愛讀書、藏書,家裡有四庫全書珍本,還有日本影印大藏經。一是她的大學中文系主任夏承燾。老師告訴她:讀書要「樂讀」,不要「苦讀」。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礙,以「欣賞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讀。不必強記,記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歡的,忘掉也罷!讀到興會處,書中那一段,那幾行就會跳出來向你握手,彼此莫逆於心。詩詞也不必死背誦,更不必記某詩作者誰屬,張冠李戴亦無妨,一心純欣賞。遇有心愛作品,反覆吟誦,一次有一次的領會,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誦多了自然會背,背多了自然會作,且不致侷限於某一人之風格,全就依個人性格發展,寫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
佛教界的兩位大師,達賴喇嘛說:今生的知識,延續到來生。
我的師父星雲大師說:
「讀知一些事、讀明一點理;讀做一個人、讀懂一世情;讀通一顆心、讀悟一份緣。」
讀書、讀人,看來要「讀你千遍也不厭倦」,還得前生有緣,今生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