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滿濟

右手戴著橡皮膠的「紫色手環」，這是巧瑱給我的回禮。一位有多重學習障礙的女孩，經歷氣切、癱瘓，到母親耐心的訓練、加上她沛然的生命力，今日，她走跳的每一小步路，都讓我震撼與慚愧。

如果是我，今生如此難堪難行的長路，我願意不放棄地堅忍走下去嗎？容貌、肢體變形，不合乎世俗的美麗，加上學習能力遲緩，我真的能心平氣和接下上天給我的這張考卷嗎？我真的能如她一般，心無妄念，笑若桃李，低頭彈著琴鍵，縫著布工，勾著小膠皮圈的項鍊、手環，無懼未來的四顧蒼茫？

每次上陶藝課，她總在門口迎向我們，跳著跑著笑著，在幽靜的山村裡，十六歲女孩的青春，比雨後的彩虹更絢爛。而我手捏泥條，聽著她的「兒語」，兩個人的對話，無一絲滯礙，一來一往，如行雲流水。那時，萬千感慨，自以為表達能力佳的我，往往所說的話語被放大被註解被扭傷，原來，唯有信任的語言，心意的交流，才能走進彼此的世界。

捏塑著壺蓋的圓鈕，老師說，和蓋子的比例不對，太肥太厚了。拿著尖刀削減著鈕身，一片一片，刀下泥落。如果，這一生可以如捏陶，可增可減，那麼，我們的人生是否能盡情享用安泰怡然？

學陶如禪坐壁觀，初學時，泥不隨手，手不由心，就像牧童牧牛，韁索不純熟，力道不平均，牛人拉扯，困在窘局。每一次稍微的進展，原來，指間要這樣使力，內壁才會光滑平整；原來呼吸要勻稱，拉攏的形體才會圓潤如玉。原來……

這麼多的原來，是用更多的挫敗、練習得來的。雨聲中，我忘記時間，忘記手與泥的舞動，全神貫注在一呼一吸間，端視每一寸泥身的細節、紋路。塑陶如塑心，我是這樣恭謹的面對掌中的泥團。

「師父，每次，你們走了，我都會想你們。」快到中午時，陶作到最後的階段時刻，巧瑱會哀傷時間的無情流逝，毫無保留把她的離別愁緒表露出來。「我們也會想念你呀，但下個星期，我們就會再見面，可以一起玩。」她大力的拍手：「對對對，對哦。媽，師父說，下星期會再見面。」

伸手觸摸雨絲，發現，夏天的雨珠，原來有著炎陽的熱度。戴上紫手環的我，一點也不怕別人好奇的詢問或是被視為幼稚。因為，這是最珍貴的禮物，一雙原本萎縮的小手，她努力把小手綻開，努力把自己的生命開成一朵花，編織屬於她的未來。未來有再巨大再無情的風雨，我仍然相信，只管低下頭，安靜去編織自己的人生虹彩，一個願意解救自己的人，必定使上天動容，令諸佛護佑。

紫色手環朝夕與我相伴，過堂、跑香、禪坐、念佛……它像發亮的寶石，從手上鑲入我的心版，提醒我曾許下的美麗諾言：願生生世世守護菩提心，守護清淨的身口意，不因一己的任性，傷害他們的色身、尊嚴、自由、名節。

庵裡的夏季，夜半時分，蟬鳴蛙叫猶然在耳。混沌裡，往遠處望去，小小的窗口，布滿銀閃閃的星子，今夜，我枕著星光、紫色手環安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