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和朋友相約在這裡吃飯,不過就地利之便。我們都太久不曾入境於此了,只能憑藉記憶走到過往熟悉的小食店。未料,記憶竟然像入口的食物,甫動筷,五味撲鼻,雜沓紛然。
這麼多年了,小食店就位在捷運站旁,沒收掉。它藏身巷弄裡的窄小店面,卻每次去都遇見駢肩熙攘的人群。捷運站開通,讓它終於大方地露了蹤跡,昏黃燈光下紅豔的招牌帶有泛舊的色彩,依舊是吆喝聲此起彼落,油膩膩的店面廚房還是如常黏滑,我站進店頭,一時竟不能分辨,這是回到過去還是駐足現在?
熟悉與久違同時躍上心頭。
慣性地上二樓點菜,才二人我矯情地不吃客飯,賴著朋友點合菜,是想試探自己舌頭的記憶。她伸手就點一整尾清蒸尼羅魚、香滑雞肉煲,留戀的神情說明這曾是死黨們的家常口味菜;再加上炒青菜、白飯算人頭吃到飽,二人就這樣吃好多。菜上來,我試魚、試雞肉、肉塊下鋪陳的豆腐、青菜,一概好吃要到奪眼淚,卻只是感受不到舌尖的記憶。
我笑話自己曾經違和現實的脾性,記得了空間,卻沒留住真實生活裡的色香味。
沿著街道鬧區走去,攤販的日常節奏,食物的尋常氣味:素食攤熱氣蒸騰,小籠包煙氣裊裊,滷味陽春麵照例躲在廊下,人們矜持操作著自己的賣點,不因我們路過而喧譁或微笑。天仁茗茶、上海商銀依然窗明几淨,你還叫得出名;邁步灰撲天橋,一樣可以瞧見橋下的人生百態;轉進去的巷道在燈光下仍黝暗,彎曲曲的小路,那名叫華興的街道,有衣服晾掛有盆栽點綴;婦人土風舞群集的夜裡小公園,人們看了你們幾眼。
你比過去多了幾分現實感,這些柴米油鹽如今才入了你生命的境。
悠遠的空間記憶竄進來,原來這裡從前是停車場,後面的樓房是大賣場,大賣場樓上是社區圖書館……好長遠的記憶呀……再往前走,便是花店後門了。燈亮著,我們往前幾步,聞著油煙的味道非常不習慣,但心底隱隱波動著。迎著房子黑暗倒影,繞出去正面道路,記憶裡那一輪明月的夜色當然不會恰巧重現,微風也不會剛好舒涼,卻還是習慣抬頭望月。望不見月亮,轉頭凝望筆直遠到漆黑裡的街道,我訝異地發現自己不認得路了。轉回正面往熱鬧走去,路過國稅局,花店正面,還想著馥郁的花香,但現實是濃稠的燻燒味、燒臘店。老闆正在收攤,洗刷地板與攤子,滿地噴灑的水花水珠,竟好像當年花店打烊的畫面:淋漓沖刷一天塵埃,我頓了一下腳步遲疑,原來是害怕過往在眼前突然間重新來過……
我倉皇地失笑了。
繼續往前走,便記起許多店了,鹽酥雞攤、便利商店、西藥房,還在,金銀紙鋪、文具店,對面的水果店、海產店也日常地存在,街角的永和豆漿消失了,換湯不換藥地變成陽春麵店,還是坐進滿滿的人潮。
路盡頭是此區的主要幹道,更多商店汰舊換新,我的記憶就更模糊了。那時跌到谷底的自己,日記裡都是對人生的不確定、猶疑,連最有把握的愛情事件都不帶期待,沒有熱烈,沒有完整投入,只是走向有人願意讓你靠著的地方,躲起來,再躲深一點。沒有人可以觸碰,一觸碰就是傷心,傷痛到底,幻滅、絕望,我願在僅有的、還願收留我的、那人懷裡,蜷曲,變形,絕情的死去,連他也不看。
聽話、乖巧、賢慧,那都是我死滅的方式。
難怪那時生活的街道、人間氣味都不記得,不願看人也不願被人記住;難怪唯一迴盪在腦子裡的,就是某一年常去的、在主要街道的二樓唱片行。狹窄的樓梯,換個呼吸就是深邃的空間,那時不懂什麼非主流音樂,只覺他放的音樂和一般玫瑰、大眾、光南都不一樣,目的不在轟炸你的腦子,而在溫存你的耳朵。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