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朦朧的雨色裡,瞧見落拓的店招安靜樹立路旁,一旁的咖啡館,正對奔流而混濁的溪水。
文/蘇俐穎
離開繁華的都心,來到南投草屯的「e92依舊愛咖啡」。小鎮裡的咖啡館人情味格外濃厚,長吧台前,幾位熟客並肩捱坐,閒聊間,共分食一枚生日蛋糕。我獨自啜著手中的單品咖啡,和老闆提起,自己在尋找一間叫「鐵帽」的咖啡館。
鄰座的老伯聆聽間,順口接了話:「國姓那裡好山好水!不過,下高速公路,過蹦康時,車燈要記得開。小心駛,那裡車子少,各個開起來都像不要命!」彼時,才甫學會開車上路的我,聞言,難免有幾分驚緊。
辭別過咖啡館,危危顫顫重新上路。沒多久,車子再度自高速公路滑下,沿著台14線前進。夏日午後的山區,天色昏昧,下起綿綿薄雨,公路上車輛稀疏,氤氳山色裡透著蒼涼況味。連續通過兩座隧道,車子在路口迴彎,從朦朧的雨色裡,瞧見落拓的店招安靜樹立路旁,一旁的咖啡館,正對奔流而混濁的溪水,巍巍立在荒涼的危崖上。
咖啡館的主人鐵帽大哥,利用溯溪商家撤離後遺留下來的閒置空間,撿拾廢料,親手搭建起整間咖啡館。我走進咖啡館,打量一圈環境:斑駁的梁柱與兩面白牆支撐起半開放式空間,頭上是漏雨的屋頂,腳下是積水生苔、發黑的地板。目前以鐵件製作維生、尤愛玫瑰的鐵帽大哥,在空間細節裡布局了不少鋼鐵玫瑰的意象,尤其牆上以一片鐵板,雕鏤出一朵凜凜的紅玫瑰。這是給自己老婆的結婚紀念賀禮。
此時,兩側破舊但絲毫不損音質的喇叭,盡職地播放王家衛《2046》的電影配樂,憂悒濃烈的曲子,和雨混聲,粗荒的空間感染上戲劇性的色澤。在風月刻蝕的吧台前,鐵帽大哥與他的素人畫家朋友Mark,對坐閒聊,幾乎是沒間斷地過一支菸抽過一支菸。
「抽嗎?」鐵帽大哥把銀灰色的菸盒遞到我眼前。
我搖搖手,安靜地捧著白色馬克杯啜著Mark用塞風壺為我煮的黑咖啡,一面聆聽大哥自述:在許久以前,定居此地的大哥父親,在距此不遠處的地方經營咖啡館。如今的「鐵帽」,則自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後開始營業至今,豆子向一個貿易商叫貨,一叫數十年,空間定期翻修,新貌次次不同。
暇餘時也繪畫、創作的鐵帽大哥,對藝術自有見地(談起台中市區的「8 1/2非觀點劇場」,頗熟門熟路),咖啡館內擺著幾張人像畫,大哥一一為我說明:「這是我的父親、這是我女兒……」畫中的筆觸,是學院派畫家學不來的任意坦直。目前,正計畫在咖啡館下層更鄰溪畔的一樓,建造一座收容藝術家的別墅。我「噯」了一聲,了然莞爾:「是河景villa啊!」
聽說,鐵帽咖啡館也曾盛況一時。然而,國道6號的開通,帶走了自台14線上而來的大批客源,「現在,這裡哪,一天有一個客人就不錯了。」趿著塑膠防滑脫鞋的鐵帽大哥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用力地噴出一口菸,「就算我不在,熟客也會自己進來煮咖啡喝。」
雨水從窗口潑灑進吧台,沿著木架上的雜物滴落在地上。公路上常有疾行的砂石車呼嘯而過(老伯的話倒不錯),咖啡館的地板便劇烈地顫抖起來。
「以前,有一個女生來這,把這裡寫進一本介紹台灣十大怪店的書裡。」鐵帽大哥自嘲:「來這裡的人都有點神經病!」Mark指指牆上發黃的剪報,說:林正盛導演來這裡拍《魯賓遜漂流記》。
那不是神經病,我想。只是需要捨棄現代文明規馴後的成見,才能洞識這間小店背後栩栩如真的生氣。當下,心裡才衍生起辯駁的意念,卻倏然被一股飽滿而龐雜的詩意擊中,驟然落入啞口無言之中。
距今約莫五百年以前,世界上第一間咖啡館在麥加誕生。針對不同的時空脈絡,人類為咖啡館塗抹上特定意涵。禁酒的阿拉伯世界,咖啡館可等同歐美的酒吧、中國的茶樓,作為庶民聚會休閒的場所;十八世紀的歐洲咖啡館兼容三教九流,人們暢言論政,眾聲譁然。台灣的咖啡館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臻至盛況,咖啡館接駁西方摩登都會生活的想像。當代有藝文咖啡館延續著稀薄的老歐洲遺風,然而,大部分的咖啡館朝向商業化經營:SOP的製程,服務、裝潢的包裝,背後無非計較著經營策略與收益……
不過,也許,當咖啡館開始選擇離開市囂,潛入鄉鎮、郊外,甚乃荒野,離開商業化的城市,刻板的面貌便有了鬆動的可能。
我想起同樣在南投草屯,開業至今已有十四年之久的庭園咖啡館:60# CAFE。外觀是搶眼的米白色地中海式拱門窗與迴廊,室內灰白的清水模牆面,擺起大器的藤編家具、油畫與三腳鋼琴,佐以爵士女伶清亮的嗓音,偷渡異國的遙想。
或者,在台中城市邊緣的十三咖啡。咖啡館在田中央、在傳統的三合院土角厝內,稻埕裡擺上幾張桌椅,夏日豔陽曝晒、冬日圍爐烤火,老闆赤著腳煮塞風,客人用烈酒杯品嘗來源珍稀的單品咖啡,露天空間裡常飄揚著日本歌手玉置浩二纏綿的歌聲。
甚至回頭察覺到,有田園風格的咖啡館懷著心遠地自偏的襟懷,大隱於市中心,一任低矮平房夾在豪宅華廈間。拉開5春咖啡的紗門入內,即見主人手作裝潢、家具,與一片沁涼的磨石子地板相映襯,音響播送輕快的吉他民謠,出入皆自得。
據此,咖啡館不在乎藝文性格、文人姿態,甚至商業營利,貼近人間煙火、貼近咖啡館的原點:咖啡與空間。然而,在鐵帽咖啡館,一間甚而允許吧台手缺席的咖啡館,核心的風味細節、人工技術,乃至更深層指涉的意義內涵與外在的賦形附庸,盡皆脫落。
才明白了:原來,咖啡館能夠那樣無畏地穿刺於時光迴廊,在特定的時空裡穿戴起莊嚴、機智、菁英的華袍,又能那樣禁得起剝除,從而恣任、粗荒,甚至頹圮,才自混沌中升起純粹的意旨,即使還原母型,仍使眾生顛倒。
直至驅車返家,腦海中,鐵帽大哥的話仍迴盪不散:「這間咖啡館給了我很多。我的父親是第一代的吧台,我老婆本來是來這裡喝咖啡的客人,後來,又有了我女兒。所以,只要我還活著,這間咖啡館就會永遠地開下去……」
在孕育著毓秀靈氣的荒山野嶺,公路旁的鐵帽咖啡館像一則如詩的隱喻,好似這五百年以來,世間總有一間咖啡館的原型,不在乎老闆、客人、風味、器物、裝潢、風格、姿態、生意與時代意義,惟咖啡與空間,任憑來去,超然獨立,並且永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