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如果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一枚隱喻時代的未爆彈,壓抑的後座力強悍到令人窒息;那麼《一一》就是都市裡細細碎碎的一連串鞭炮聲,在呼吸與睡覺之間,在日常生活的圍剿之間,每一次爆裂都是一個哲學的命題。
一家人的生活細描,每一個人的生存難題,每一種關係的化學作用,看起來好像萬分艱難,事實上,每一個都是前一個人的複本,兒子女兒複製父親母親,友情親情愛情。母親說原來我的生活千篇一律,一下子就講完了;父親說自己能把握的事情原來那麼少,煩惱卻一次又一次重複。
女兒總結說原來世界和我想得不一樣,只有小兒子簡單又清明,儘管遇到的人情和父母親沒什麼兩樣,在制式的生活裡受盡欺壓與誤會,但他還簡單,對世界充滿好奇,因此,可以反轉看事情的角度:我們只看到一面的事情,如果可以從後腦勺看會怎樣?還有只「聽」到沒「看」到又代表什麼?
原來到了《一一》,楊德昌之哲學家的身影才完全顯露出來。事實上,沒有一個創作者不去追問生命的最終意義是什麼的。從生之慾望、關係的解套、時代的枷鎖種種的呈現,楊德昌一直不滿足於影像只有一個面向的解釋,儘管他總是和時代扣得很緊,卻總在骨子裡透露,人性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一一》雖然以婚禮開始(其實是生命的開始——新娘肚裡的新生命),以葬禮結束,我卻感覺它有樂觀的傾向。好像楊德昌是一名賭徒,從第一部電影開始擲骰子,閱讀生命刻畫生命、拋擲生命浪費生命,題材可以有很多,但結局終究只有一種。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命是時間輪迴地運行的,你的劇本再獨特,也會在你看不見的時刻重新來過。所以看似複雜無關的關係脈絡,聚攏起來不過是相似的人際組合,不過是表面與裡面、正面與反面、陰陽相合的變化生成。所以一加一當然不等於二,等於萬物的生成,等於世界煩惱的輪迴,等於人與人關係的不斷衍化,等於直到盡頭,又重新開始。
世界當然可以再更美妙一點。小男孩洋洋對著婆婆遺像說:「有一天,如果我會發現你去哪裡。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找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楊德昌留下一個發現世界真相的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儘管他自己仍沒有答案)。不要皺緊眉頭不要鑽牛角尖,只要單純和好奇,因為「人們一思考,上帝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