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中的阿嬤,一向都著高腰開叉的旗袍,滿身貴氣,眼神犀利,背也總是直挺挺的,跟眼前這位瘦小、和藹慈祥的長者,有一點串聯不起來的感覺。
正當別人還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媽媽就硬生生地被上塔悠阿嬤拖起身,摸著黑、打著哆嗦去攪拌豬食,等著伺候那一隻隻嗷嗷待哺的豬隻。之後,小小年紀還得拖著又長又重的水管清洗豬舍,有時一個不小心,來不及閃躲如洪流奔瀉的豬屎豬尿,立刻被濺得全身都是,搞得灰頭土臉、臭氣沖天!剛與豬隻打了一場混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那頭在掘土的養母,又在急急催促:「想偷懶嗎?還不卡緊來捉蚯蚓!」最怕軟趴趴爬蟲類的母親,看到蚯蚓那蠕動的身軀,胃部一陣翻攪,手趕緊摀住口,怕酸水溢出。上塔悠阿嬤卻視若無睹,反而疾言厲色說道:「還在摸什麼魚?鴨子正等著吃呢!」不敢用手直接碰觸蚯蚓的媽媽,趕緊找了二根樹枝,別過頭去慢慢地夾,但馬上又遭到一陣冷嘲熱諷:「不是千金的命,就不要裝什麼高貴...」每日總要拖到最後一刻,幾乎趕不及上學時,才得到「恩准」放下工作!
愛漂亮的媽媽,就學之後,從來沒有穿過一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其他受父母百般呵護的同年齡小女孩,在心中編織著那不可能的美夢!(也許是補償作用吧!現今生活已相當優渥的媽媽,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買衣服,雖然一套買下來總是所費不貲,但我們仍從未阻止她,因為若此能彌補一些遺憾,也就值得了!)
五年後的重逢
轉眼又是農曆新年,東門阿嬤在闊別五年後,第一次提出要見媽媽。八歲的她膽戰心驚地向養母伸手要了公車錢,從上塔悠站懷著興奮的心情,準備搭公車到東門市場向親生父母拜年。一路上,幻想著許久未見的爸媽,一定準備好了壓歲錢、美麗的洋裝及吃不完的糖果等著,想得心裡都甜滋滋的,臉也因異常興奮,不知不覺得漲紅了起來!下了公車,二隻腳不由自主像彈簧般一蹦一跳地跳向前,等不及想趕緊撲在父母的懷抱裡。踮起腳按了那略顯太高的電鈴,隨著叮咚一聲,心裡緊張到極點,看著門的鎖頭慢慢地轉動著,真是百味雜陳!迎面而來,一片歡欣景象,上至大阿姨,下至小舅,每個人都穿新衣、戴新帽,好不熱鬧!媽媽歡喜之餘,心中不自覺地閃過一絲絲的自卑感,因為,她身上著的仍是那一百零一套的卡其制服。不過,那點點的自卑,很快就被更大的期待蓋過了酘酘「反正,等一下,他們有的,我也一定會有!」
隨著回養父母家的時間一步步逼近,媽媽的眼睛也跟著不停搜尋著:我的禮物到底放在那裡?雖遍尋不著,但小小的心靈仍期待著:大家真能沉得住氣,為了想給我一個驚喜,竟如此保密到家!
是該告別的時候了,「阿母,我要逗轉去了......」媽媽囁嚅地說著,心裡仍存一線希望......「嗯.....滿里,有錢坐公車回去吧!」.....媽低著頭看著地板,也輕聲地回應了「嗯」的一聲。「那好吧!趕快回去,天黑了!」此時,滿是尷尬與委屈的媽媽,顧不得阿姨、舅舅的異樣眼光,伴著奪眶而出的眼淚衝向公車站,所有夢想徹底幻滅!直挺挺站在公車上,彷彿失了魂似地,無法了解那個如此冷淡無情的人,真的是親生母親嗎?「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其他姐姐都穿上新衣啊,難道阿母沒看見我還是穿著舊制服嗎?我不敢奢求新衣服,但為什麼連姐姐穿舊的、不要的,都捨不得給我......」
但,遭受如此巨大打擊的媽媽,還是得強打起精神,因為下一個風暴正等著撲向她!果不其然,當看到只帶回兩串蕉,連個「等路」影兒都不見的媽媽,上塔悠阿嬤氣得用拇指及食指一次比一次更用力擰著媽媽手臂上的肉,還不忘大罵「賠錢貨!賠錢貨!」
愈來愈緊的心結
此後十年間,媽媽一樣會去拜年,但心中已不抱任何希望。不過,這也許是件好事,至少當外婆在臨別時那如出一轍的告別詞語—「嗯...有錢坐公車回去吧」—一出時,媽媽會冷靜回應,不再奪門而出!只是,媽媽與東門阿嬤的心結卻纏繞得更緊更緊了!
後來,當爸爸投資房地產的事業日益發達,媽媽回東門的次數也就相對地多了起來!記憶中,回去之前,媽總是要大肆採購一番,各種進口珍品、營養品擠滿阿爸BMW的整個後車箱。只是,炫耀的動機總大過探親之用意,連小小年紀的我,都可感受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那種不自在、坐立難安的感覺,讓我總是輕拉父母的衣角,頻頻詢問:「什麼時候才要回家?」
如此相敬如「冰」多年,雖然不是挺滿意,卻總還是差強人意!直到這一如火山爆發的事件發生,讓阿嬤與媽媽之間的裂痕,幾乎已沒有再修補的可能!此都肇因於阿公往生這件大事,媽竟然是在七七之後,才由小時候的玩伴口中得知惡耗,連不怎麼相干的人都有通知,她這血濃於水的親女兒,竟沒能送自己的爸爸最後一程!此讓媽媽更下定決心,就當從來沒有這個阿母過!
一線曙光
事情直到阿嬤從二阿姨處知道我的出家,才有了轉機!已高齡九十歲的她,也許對日益逼近的死亡有著莫名的恐懼,只有在看到出家法師時,才能稍微疏解那緊繃的憂慮,所以打電話央求媽媽,一定要帶我去給她看看,並且說:「這是她唯一的願望!」恰好我將從美回台開會,於是媽媽打電話問我:「東門阿嬤想看妳,去或不去,由妳自己決定!」平日身為法師的我們,就像是7-11般,連不認識的人,都無所求、不分日夜的給予幫助,更何況她是我的阿嬤,而且是已經九十歲的阿嬤!這次不看,下次不知還有沒有機會了!於是,未加思索,馬上回媽一句:「當然去!」
在媽的陪伴下,來到印象已模糊的東門阿嬤家。前來應門的阿姨,看到我,一付鬆了口氣地神情表示:「師父,你總算來了!你阿嬤昨日知道你要來,就一直叨念個不停,念時間怎麼過得這樣慢。昨天到現在,整整一天,高興得都沒闔過眼.....」
對於阿嬤前所未有過的「厚愛」,一種近鄉情怯地尷尬迅速在臉上漫延著,畢竟,有十多年未見了。往屋內走去,看到阿嬤整個人縮在沙發裡,不斷向我招手:「乖孫啊!我的乖孫啊!趕快來給阿嬤看看......」從那一刻起,她就緊抓著我的手不放,直到離開。端詳著阿嬤,有幾秒的時間,我懷疑她會不會是冒充的,因為記憶中的阿嬤,一向都著高腰開叉的旗袍,滿身貴氣,眼神犀利,背也總是直挺挺的,跟眼前這位瘦小、和藹慈祥的長者,有一點串聯不起來的感覺。是我的記憶力太差?亦或是阿嬤年紀真的太老了?不過我的疑慮在所有的阿姨及舅舅進來問安,都叫眼前的「她」為「阿母」時,馬上就煙消雲散了。而說也奇怪,媽媽與阿嬤之間冰凍已久的關係,好像也因有我這個超人氣的「熱力放送站」,橫在中間的冰山一點一滴地漸漸熔解。
寒暄了一會兒,阿嬤打發阿姨、表姐眾人去張羅午餐,然後像是早有準備似地,趁四下無人,將未握緊我的另一隻手,奮力穿過層層的衣服,摸呀摸的,終於取得看似藏身已久的一袋物品。裡面其一是滿到快要把袋子撐破的紅包,說是要供養師父,另外,則是她最鐘愛、最珍貴的一只鑽石戒指。當阿嬤將戒指緩緩套在媽媽手上,然後說:「過去阿母做了太多對不起你的事,請你一定要原諒阿母!今日,我要把我最好的,留給妳!」,那一剎那,我感到阿嬤好像完成一件大事般舒暢,而媽媽則笑得好燦爛!最後我只象徵性地將紅包袋收下,並且將手上戴的一串念珠順手脫下,親自為阿嬤掛上,然後數著珠子,叮囑阿嬤:「要像這樣子念佛喔!」至今阿嬤那喜不自勝、以及向大家頻頻炫耀:「這是我的乖孫送我的—」的滿足表情,仍常縈繞在我的腦海,而那臨行前再次交代:「記得,一定要多念佛啊!」—竟成了我跟阿嬤說的最後一句話!
了無遺憾
回美後隔天,媽媽打電話告知:阿嬤被緊急送往台大醫院了,過沒幾天,又說是已昏迷又腎衰竭,但醫生說年紀太大,體力可能無法負荷洗腎,這無異宣告回天乏術......我無法想像與阿嬤有說有笑的情景還記憶猶新,但情況卻是如此急轉直下。
唯一能為阿嬤做的,只有一心稱念阿彌陀佛的聖號、禮拜阿彌陀佛的金容,祈求阿嬤能心無顛倒,正念分明,得蒙諸佛菩薩聖眾,手持金台,放光接引。最後,在蓮友的佛號聲中,阿嬤安詳往生。令人堪慰的是,從急診至阿嬤往生這一段時日,媽媽都隨侍在側,而纏了一輩子的結在最後及時解開,媽媽與阿嬤真的都了無遺憾。
——五之二